尘缘 章十二 无相忘(第2/2页)
虚玄、虚罔看都不看三件仙家法器,不过吟风吩咐之事,自然应承了下来。而虚天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总是离不开那耀花眼、炫乱心的三件仙器。
飞来石顶,顾清早封闭六识,全副神识皆沉浸在玄机无穷的氤氲紫气之中,焠炼着一朵灿灿紫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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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平京久经沙场,虽见纪若尘所部不过区区数千人,但阵容严整之极,面对数倍之敌,无一人有惧色,无一人有异动,连护卫中军的数百骑士,也是人不惊马不嘶鸣,便知遇上了罕见的劲敌。哥舒平京手中丈二铁朔朝天一指,身后大军立时动了起来,数百弓箭手急冲出列,遥遥射出一阵箭雨,压住阵角。盾兵、刀斧手、枪兵依次展开,摆出两个锥形阵,最后是两千铁骑分别自左右两翼纵马而出,如大雁双翅徐徐展开,对纪若尘单薄军阵虎视眈眈。
哥舒平京本是以为叛军势雄,已封锁前路,但他纵横沙场多年,又是王者之师,夷然不惧。他有自信,便是安禄山亲至也可一战。谁知眼前出现的敌军兵力如此之少。
两军对峙,又是一刻过去。
哥舒平京身后百余名亲卫同样取出丹药服下,人人长高长大少许,杀气横溢!
哥舒平京见势不妙,铁朔斜指,于是号角长鸣、战鼓如雷,一排排步卒喊着战号踏步向前,开始全力攻击纪若尘军阵。此时已绕到侧翼的两千游骑也各出马刀长矛,自侧后方杀来!
轿旁玉童望着那铁塔般的大汉,双目闪亮,接着道:“真是有勇有谋呀,虽然以强击弱,也丝毫不轻敌,临阵服丹,增强战力。而且那后军中可是还有好几个修道之士呢,看来以修道之士助长军力,也不只是我们这一家。”
两军相隔不到一里,潼关军卒此时已全力飞奔冲阵,纪若尘军中一千弓手则是箭出如雨,这些弓手速度惊人,开弓、靠弦、射箭,一气呵成,后箭几乎接上前箭,是普通弓手的两倍有余,每人壶中三十枝狼牙利箭倾刻间便已射光。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潼关精兵又非晋州积弱之军可比,血战片刻,纪若尘前军三千军卒开始一一伤重倒地,旋即被潼关精兵乱刀砍死。于危急之时,纪若尘后军忽然乱了,原来那两千游骑已包抄完毕,开始冲击后阵。
这些经过道术符咒炼体固身,一身铁肌铜肤的妖卒,在哥舒平京铁朔之前,竟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在哥舒平京与纪若尘之间十丈之地里,不过区区四五百妖卒而已。哥舒平京已杀发了性,铁朔如飞,将一个个妖卒开膛破肚,一步步向软轿杀来!
玉童婀娜身姿悄然自那个尚未完成的阵中浮现,将六根青丝收回,青丝梢头,各坠着一滴血珠。她细细将青丝上的血珠舔净,玉面上涌起异样的嫣红,分外妩媚。
乱战之中,墨色软轿中传出的声音依旧从容淡定:“后阵还有两千骑兵,解决得了吗?”
将军回身作了一个手势,于是中军始终未动的五百骑兵便策骑转身,默不作声地迎向了正在后军中来回冲杀的两千铁骑。而那将军则牵着战马,依旧侍立在纪若尘轿后,看都未向后阵看上一眼。
哥舒平京心头一凛,明知不该此时分心,仍是无法控制地回首望去,但见潼关军阵后大乱,一个粗衣青年骑匹瘦弱劣马,正破阵杀来!
可是这势挟风雷的一朔竟然去势骤止!哥舒平京大惊,只见墨色软轿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名周身黑气的将军,端端正正地握住了铁朔朔锋!这将军身材普通,却有无穷大力,任哥舒平京勇冠三军,力大无穷,又服下丹丸助力,却也无法使铁朔再进分毫!
“可以了,去把苍野本营守好,别让鬼车趁乱占了便宜。”
临近黄昏,大战方定。
纪若尘一声轻叹,道:“你能寻得一段俗缘,也是难得的好事,我怎会怪你?得缘不易,舍缘更难,若想了缘,则是要看造化的事了。”
玉童听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偷偷地向孙果吐了吐舌头。
夜幕落下,明月初升,清冷的月光照耀着战场中央简陋的而孤单的营帐。无数死尸被拖到一起,绕着大营堆成了八座小山一样的尸堆,周围堆起柴草,放火焚烧。在八堆熊熊烈火正中央的军营,反而隐于黑暗之中。
另一群身影只有寥寥三个,中间一个又矮又胖的嘿嘿笑道:“大队人马还在后面,要过会才来。怎么,你们心急了,打算单干?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听说前面两次你们可都全军覆没,折损了大批人手。你们冥山本就人丁单薄,香烟不盛,还是等我们的人到了,一起动手吧,免得再有去无回。”
冥山妖众也不多言,散入黑暗,分头向军营潜去。
左右立时无限崇拜地拍马道:“熊长老明见!”
左方之妖眼皮一跳,强自镇定道:“好!已经被炼了一个了。”
熊季点头,颇以为然,然而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了些忧虑。
熊季虽活了千年,可修为实在平平,那炼妖鼎发出的道道青光看在眼里,总会令他生出已身在鼎中的错觉,不自觉的两股战栗。
熊季几乎被吓得现出妖身原形,忙向旁边连滚带爬窜出数丈,这才又惊又怒地望向声音来处。左右二妖也受惊不浅,跑得比他还远。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体态轻盈,似可乘风而去,但在熊季眼中,此刻她即是天,她即是地,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她而已!
她很想直接把这头小熊给撕了。
熊季磕头如捣蒜,激动得涕泪横流:“老祖宗当然不会记得我。当年老祖宗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才十三岁,还变不成人形呢。好在我老熊,不,小熊鼻子比较好用,记住了老祖宗的味道,今天才能认出您来!没有您在,我们天刑山这一千多年过得好难啊!呜呜呜……”
熊季毕竟活了千年,修为虽浅,见识不短,总算察觉有些不对了,偷偷抬头向着苏姀觑了一眼,于是清楚看到了她瞳中充溢的杀气。他登时寒意透骨,伏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只见天刑山众妖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高呼:“参见老祖宗!”
苏姀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天刑群妖,再不多话,面若寒霜,径向西方飘行而去。
熊季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后队首领手指着熊季,却是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多年来萦绕心头的一大谜团,于这一刻轰然解开。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功勋累累,职位却离这头庸庸碌碌的妖熊越差越远。
这一番变故后,死伤惨重的冥山妖众也不敢再恋战,乘着纪若尘全力压制炼妖鼎,又留下了几颗补丸后,残部才得仓惶远遁。那首领已然发觉,不知何时纪若尘修为已悄然攀上了上清境界,以此道行境界运使炼妖鼎,便不是他们所能匹敌的了。
他忽然心有感应,回身望去,但见月影阑珊处,立着一个熟悉身影,一如往昔的清冷孤傲。
纪若尘望着姬冰仙如万古玄冰凝成的容颜,微笑道:“惭愧,我正觉近日心慈手软,有些慌恐呢。许久不见,你也修入上清了。只是你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姬冰仙双手笼于胸前袖中,不知是简单抄手,还是在结着什么密印。她秉性直率,便道:“入上清境后,我主修两个法相,一为五色石瞳,一为海天月明,侥幸的是,我都修成了。”
五色石瞳取义女娲以五彩石补天之意,是为三神相之一,修成后双瞳瞳心五色闪耀,可自如操控五行之力。海天月明则与玲珑心并列四奇相,以本心倒映世界万物,可破万般幻象迷法。姬冰仙同修两重法相也就罢了,这两种法相一为神相,一为奇相,个中凶险,实难用言语形容。姬冰仙就是平平淡淡地修炼一生,也很可能修成兵解,来世灵识不昧,只消有足够机缘,此后轮回中总有飞升希望,何苦这般冒险,要同时修炼两种至为强大难修的法相?这等不顾一切增强自身的举动,实是疯狂到了极处,或许只有那些背负血海深仇,又知一生报仇无望之人才会如此。
姬冰仙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回道:“直觉!”
就在心神与天地完全融为一体时,纪若尘眼前忽然浮现一柄古剑,那柄如今仍插在他前世身躯心口的古剑!
他紧抓自己胸口,大口喘息。新生成的肉身仍很脆弱,远远未到凝练如玉的地步,痛楚格外的清晰。不过身上再痛,也压不住心底那沉于水下的古剑,以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前世之身将所有能还的都还了出去,自此沉眠,再不去想这个问题。而他更不愿去理会这件事,只当一切与己无关,将一切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却未想到今时今刻,不旦尽数想起,且是如此激烈!
纪若尘立定,望着触手可及的姬冰仙,奇异地笑了笑,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营帐中,有浓湿冰寒的杀气开始漫延。
姬冰仙瞳心中五色光芒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如玄冰般的深蓝,道:“自从遇到你之后,就格外的不容易。以修为进境而论,除了本师紫微真人之外,宗内诸位真人当年的进境也远不如我。我经年独处陋室,自问一颗道心已是片尘不染,玉清之前,自可一路勇往直前。本宗前代虽有沈伯阳惊才绝艳,然他道心不若我坚定,所以修到后来终于步入歧途。本来一切都可以很宁静,直到遇到了你,直到输给了你。”
她娓娓道来,像似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是内中激烈,如何形容?
纪若尘双眉一竖!他今夜心境大变,本就是心烦意乱,这姬冰仙又纠缠不休,因此耐心已至此为止,当下冷笑道:“你说较量就较量?”
姬冰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怕死,便不会同修两门法相。你想杀我,便不能不尽全力,如此最好。”
不过纪若尘此刻心境全是乱的,胸口气血仍在涌动,耐心连往日的一半都不到。而且姬冰仙说得明白,一日不胜就一日不肯干休,他哪里受得了无休无止的较量?虽然如果两人皆是天资横溢的话,那斗法切磋便是增进修为道心的一条捷径。然而纪若尘能够神游八荒,何需与人切磋?
她衣裳半解,裹着一袭轻裘,显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而且她根本未换衣裳,肩头大腿露出大片如雪肌肤,显然是听得呼唤直接就冲入中军帐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玉童媚眼如丝,先向纪若尘望了望,道:“主人,您好像伤得很厉害?”
纪若尘忽然盯了玉童一眼,道:“想杀我就快点,我今晚心情不是很好!”
姬冰仙看都不看玉童,只向着纪若尘道:“你此刻虽然受了伤,但还能提到上清境界。我也不占你便宜,四方仙甲和两种法相我都不会用,只以本身修为道法与你一决高下!若我输了,除了不会答应你今后不再较量之外,其余任你处置!”
玉童拍了拍掌,笑道:“好一个甘为大道舍身,可惜你永远也胜不了我家主人。这次的较量我就代主人答应下来了,你若输了自然不会杀你,那岂不是便宜了你?这条件嘛……”
脸色阵青阵白地变幻数次后,姬冰仙一咬牙,道:“我答应了!我便不信,这次仍会输给你!”
玉童在纪若尘耳边低声道:“主人,您如果真的不想以后有麻烦,那么这次收赌注之时,可万万不能放水哦!”
良久,姬冰仙面容一整,周身如罩上寒霜,道:“若尘兄,请赐教吧。”
一轮半掩圆月之下,玉童坐在高高的旗杆横桅上,以手支颌,借月色望着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双脚荡啊荡的,只是在想:“……嗯,究竟谁会赢呢……”
玉童看得分明,她依是那万古冰封的模样,身上衣服也是整整齐齐,与入帐时不差分毫。
玉童当然不敢去问,只能努力地想。
此刻世间诸般事,皆不能动她心境,而她,也不想去知道。
此时玉童浑身浴血,已回到轿旁,便问接下来当作何打算,在哪里扎营。
纪若尘掀开轿帘,望了望遍地尸骸的战场,道:“就在此地立营。你们白天血战辛苦,今晚我会亲自招呼客人的。”
哥舒平京铁朔一挥,两翼各千余骑纵马出阵,远远地向纪若尘军阵侧后方包抄而去。哥舒平京铁朔再举,三千弓箭手一齐发喊,越过盾兵刀斧手,向纪若尘本阵冲来,要先以箭雨袭敌,打乱对手军容。
孙果视而不见。
※※※
哪知他们距离射距尚有数十步,纪若尘军中一片箭雨已如泼风般飞来,一千北军妖卒持着远胜于潼关弓手的硬弓,箭出如雨,转眼间便将潼关弓箭手一片片射倒!
夜幕下,影影绰绰出现了两群身影,在距离大营十余里开外会和。
一群身影数量较多,高矮胖瘦不一,足有二十几人,为首一个沉声道:“熊季兄,怎么只有你们三个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红日自东海喷薄而出,映红了大半神州。于这淡淡晨光之下,纪若尘五千精锐已布开军阵,截住了潼关往援晋州的两万大军去路。
胖子语带调www.hetushu.com?com侃,冥山妖众闻言大怒。为首那人止住手下,冷笑道:“熊季兄,我们可没有请你们来帮忙,是你自己说要来一同对付妖族共敌的吧?这么一个连上清境界都没有到的小子,就算手中有炼妖鼎,我们冥山也对付得了。夜长梦多,熊季兄是想现在就与我们一起上呢,还是在这等后援?”
熊季向侧方一让,笑道:“你们请!我先在这等等。”
哥舒平京则与百名亲卫矗立马上,动也不动,百余道狼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北军阵容,只消对方露出一丝乱像,他们便以雷霆之势,凿穿中军,斩敌将于帅旗之下!
眼见冥山妖众去远,熊季身旁一妖便冷笑道:“没我们天刑山帮忙,他们多半要吃个大亏,这次不知道又会被炼了几个。”
熊季悠然自得地道:“不着急,让他们多死几个也不是坏事。冥山本来就没几只大妖,听说妖后文婉受了重伤,没几天性命了。她一死,翼轩肯定要上道德宗拼命。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德宗里面的能人可多着哪,还有一个老不死的紫微坐镇,上山那还不是送死?说不定过些日子,不用我们动手,天下三大妖地也会变成两大妖地了。”
软轿之中,纪若尘也赞了一句:“真是一员虎将。”
熊季洋洋自得,他生性狡诈懒散,天资平平,只是倚仗活得够长,资格够老才混了个长老闲职,若论修为,已是千余岁的他恐怕还比不过天刑山中刚修炼了两百余年的那个厉害小妖。这次让他带队出征,也是个轻松差事,毕竟对手还不到上清修为,数十只大妖一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三妖说话之间,远方军营内已动上了手。只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光柱旁云气缭绕,凛凛之气传遍四野。
祖师阁中的一座小小玉钟便发出悠长鸣音。片刻之后,虚玄、虚罔、虚天率领着十余位门中得力弟子赶到了飞来石旁。
熊季以手抚须,故作高深,沉吟道:“上次不是报说他的道行较上清还差着三阶哪,看这架势,怎么像是只差两阶?”
右方之妖道:“也许是他进步了,也许是看错了,反正都不要紧,差三阶和差两阶有啥区别?都是没到上清。就是到了上清,也不是熊长老您的对手,更不消说我们这次是妖多势众了。那人身边,也就一个女人麻烦些。”
纪若尘淡淡地道:“做得不如我们彻底,便终是无用。玉童,去把那几个修士杀了。”
两道青色光柱接踵而起,这次自诩见过大世面的熊季也失了镇定,声音颤抖:“怎地这次,他的道行较上清只差一阶了?难道……他真的吞了炼出的妖丹?!”
对妖族而言,炼妖鼎实是亘古以来最猛恶的杀器,无论你修为多高,一入此鼎,必会炼化肉身元神,成为持鼎者进补之物。前朝大战时,也不知有多少巨妖大魔葬身鼎中。炼妖鼎或许不是古来最强法器,但若论在妖族中凶名之盛,实非其它法器可比。
玉童眼波荡漾,如欲滴出水来,柔柔地应了声是,袅袅身姿在原地消失。
“你们在说谁啊?”熊季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端的是全无征兆。
静夜之下,看似轻松、实则全神关注,心中战战之时,忽然有人在耳边轻语,纵是千年老妖,也当不起这般惊吓。
潼关援军的主将是一个身高近丈的昂藏铁汉,胯下一匹大宛黑马,身披裘皮战袍,奔跑行动中露出铁灰色的胸甲,两肩虎头披膊从战袍下威武地探出。一张漆黑的国字大脸上纵横着数道刀疤,再就是西北苦寒之地风沙蚀刻出来的沟壑。
但见月下有佳人,素衣如新雪。
熊季脑中一声轰鸣,刹那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纵横来去。他既惊于那女子的天人之姿,也慑于她的巍巍气息,更令他心旌动摇、不能自己的是,她散发的若有还无,充斥天地的妖气竟是如此熟悉!
两军已轰然交接!纪若尘阵前一千军士各持重盾钢刀,动作整齐划一,推盾、挥刀,推盾、挥刀,每一片刀光落下,便是肢体横飞、血气四射!而那些射光了箭的弓手则拾起脚边短枪,在前排士卒身后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将与北军刀盾手相持不下的潼关军士一一刺死。
熊季大步跃出,重重扑倒,肥壮的身躯将坚硬的泥土砸出一个浅坑,以头抢地,用尽平生之力高叫:“老祖宗!!”
饶是苏姀定力已如三山五岳,此刻冷不丁听得熊季这声大叫,也不由得全身一颤,红晕上脸。
哥舒平京目光越来越是锐利,看到手下健儿往往要刀砍枪刺十余下才能放倒一名北军,面上肌肉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虽然它出自天刑山,多少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关系。
苏姀堆起一千年来最动人的微笑,柔声道:“你们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们呢?”
这铁塔一般的大汉名为哥舒平京,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亲侄,跟随哥舒翰征战西域十载,立下无数战功。
每一声“老祖宗”都令苏姀的表情牵强了少许,熊季连叫三声之后,苏姀眼角唇边那本是媚绝天下的微笑已显得有些狰狞。
“我有那么老吗?”苏姀掩口轻笑。
就在此刻!哥舒平京目中精光一闪,暴喝一声,策动战马,率领百名亲卫,挟风雷之势,滚滚而来!
此时平地腥风大作,十余个体型惊人、形态各异的凶猛巨妖驾风扑来,停在熊季身旁。领头那妖也活了两千余岁,见识不在熊季之下,修为更是高出十倍不止,它只向苏姀望了一眼,登时也是面色大变,猛然扑倒在地!他身后众妖也均是修为不浅,立时就明白了首领的意思,先后跪倒。
熊季心中大叫不好,想要出言阻止,却已是迟了一刻。
呜的一声呼啸,哥舒平京铁朔如电,洞穿两名北军妖卒,随后向后一挥,将那两名妖卒远远地甩向阵后。自有潼关兵丁一拥而上,将那两个还在挣扎的妖卒砍成数十段。
砰的一声,苏姀束发丝绦碎成万千蝴蝶,一头青丝月下狂飞。四野罡风大作,风力凌烈如锤,将周围群妖都吹到了数十丈外,个个摔得鼻青脸肿。
军营之中,纪若尘迅如鬼魅,刚以掌中山河鼎收炼了第六和第七只妖,忽然发觉远方妖气如天河倒卷,冲天而起!以他的心性和修为也不禁一阵骇然,手中山河鼎则嗡地鸣叫起来,几欲脱手飞出,冲向妖气来处。山河鼎不听使唤,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纪若尘立时调动心神,全力镇压,好不容易方将山河鼎的躁动压下。借此空隙,那些被他气势压得几成齑粉的冥山妖众总算喘出一口大气。
挥退虚玄等人后,吟风凭崖而立,遥望万里河山,心中冷笑:“既有我在,岂容你等肆意妄为?若还不知收敛,我当亲自下山,挟九天之雷,灭了尔等轮回!”
还是熊季最先反应过来,心头闪过一点灵光,猛然向着苏姀离去的方向纵声高呼:“小的熊季恭送姐姐!”
于是苏姀那充溢四野的杀气,悄然消散,心中暗想:“这头小熊倒挺聪明的,以后若有机会,顺手栽培栽培好了。”
然而纪若尘麾下妖卒根本不知死为何物,见哥舒平京厉害,反而悍不顾身地层层杀上,哪怕被铁朔洞穿、再被大宛黑驹踏碎胸膛,也要挥爪狠狠地在马腿上抓上一把,撕不下皮也要扯下一簇毛来!
他愤恨之下,便欲率领群妖攻入军营,杀上几百个人,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哪知苏姀的声音忽然传来:“那个小家伙不好对付,以后我也还有些事情要问他。你们都散了吧!”
苏姀之命有若纶音入耳,它们岂敢不从?于是腥风大起,群妖四散。
不过片刻功夫,北军妖卒已是死伤惨重,潼关守军处境也不好过,哥舒平京被死死地挡在了墨色软轿十丈之外,他虽然没有受伤,可是胯下爱马已伤痕累累,百名服过丹药的亲卫也人人带伤,倒了十余骑。
群妖远遁后,纪若尘独立大营中央,文王山河鼎已恢复成寸许大小,在他掌心上方徐徐旋动,鼎口时时会喷出一缕湛蓝冥火。
纪若尘眺望西方,若有所思。方才群妖呼声震天,他自已听得分明。只是不知该是何等耄耋老妖,方能令这些寿已千年的凶恶巨妖高呼“老祖宗”。
五千北军悄无声息立于晨曦之下,静待西军布好阵势。
“纪若尘,多日不见,你的手段是愈发的凌厉狠辣了。”姬冰仙目光如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
潼关后军中,数个普通军士打扮的修士已在开坛布阵,数十面各色小旗插在地上,不知要施展什么厉害法术。哥舒平京留下了一千后军护卫着这些修士。其实以修士的道法威力,还不知晓是谁在保护谁。
他回到人间已有些时日,又读了《春秋》,虽然那本书上写得不详不尽的,但已稍稍有了些心机。姬冰仙凝望他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坚定,就连她的道心也有些波动,这可不像是在使诈,多半是真的晓得他的来历了。如此就有些奇怪了,他重返人间,休说相貌身材已是完全不同,魂魄灵识也彻底不同,更与前世断了轮回联系,除了那个自称生了阴阳眼的济天下外,怎地还有人会认出自己来?
或许,纪若尘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正溶入自己掌心的文王山河鼎,或许就是此物令姬冰仙认出了自己?不过这也说不通,自己大有可能是捡得此物的。
六名修士围成一圈,各自诵咒持法,就在最后一句咒语念出之际,六人忽然面现异色,所持之咒齐齐中断!只见六人眉心中各现一个红点,一段青丝稍现即收。
纪若尘于三清真诀了然于胸,听后不禁道:“还真是侥幸。不过这和你如何认出我来,似乎没什么关系。”
道行晋入上清之后,天资高的可自生法相,天资低的则可修炼法相,看看能否有所成就。法相威力有大小,神通有高低,不管高下,只消能有一个法相,道法威力便是大增。能够身兼两重法相的修士,自古罕见。姬冰仙天资绝艳,若清修三十年,身兼两重甚至三重法相也说得过去,然而关键在于她此刻身具的法相。
直到一刻多过去,两万潼关大军方才完全展开,布成严整阵营。此种速度,已足可称为精锐。然而哥舒平京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的北军,却隐有忧色。这个早上,哥舒平京足足派出了十多批共六十多人侦骑,却一个也未见回报,那时他已知道前途凶险,却不得不前行,果然才拔营走了不久,便被拦路截住。
结果姬冰仙不但这般做了,居然还成功了,所以纪若尘会有实在是侥幸的评价。
不过神相也罢,奇相也罢,其实都与姬冰仙如何认出纪若尘一事没什么关系。
哥舒平京军中修士已尽数伏诛,玉童似已无事可作,就到此为止吗?玉童当然不肯,她一双凤目,瞄上了周围一千精壮后军。
纪若尘知道姬冰仙从不说谎,既是不屑,也是不会,所以对于如此答案,实在无语。问明姬冰仙乃是奉了紫阳真人之命随军相助后,纪若尘便分派了一间营帐给她休息,自己则回中军大帐静息。
待到万籁俱寂时,已是中夜时分。纪若尘于帐中端坐,一边徐徐吸纳着山河鼎中吐出的缕缕灵气,一边将神识散于四面八方,渐入神游之境。三千魂丝已散出大半,每根魂丝上都附有少许灵力真元,于是随着纪若尘渐渐深入神游秘境,他身上的真元气息也随之逐渐减弱,由上清落至太清上圣,再落至太清高圣境而止。
于是肢体横飞,血雨排空,一蓬蓬充溢着人气的炽热鲜血,不住浇在玉童的脸上、身上。
纪若尘猛然张开双眼,一口鲜血喷出!这一瞬间,他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得一干二净,从椅中翻落在地,不住地咳嗽着,每咳一次,便会喷出一小团血雾。
好不容易咳嗽稍止,他伏在地上,身体内新生成的骨骼每一根都在抽动着,剧痛此起彼伏,层层叠叠而来。
吟风向飞来石顶望了望,忽然叹一口气,暗道:“如非你等执意扰动天地定数,误了她飞升之期,我又何必多此一事呢?唉,早知最后一世波折必多,都是天数罢了。”
“难道一剑穿心仍是不够,非要斩尽轮回、方肯罢休?!”
嗤的一声响,营帐中心铺放的羊皮厚毡在他指下破裂。
中军帅旗下,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将军,周身环绕着淡淡黑雾,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如何。听纪若尘相询,这名将军答道:“末将麾下五百铁骑足以尽斩之。”他语气平淡,论及两千精锐铁骑,就似是在谈论一堆碰了即碎的泥塑瓦偶。
咕的一声,纪若尘生生将喉头一口鲜血吞了下去,冷冷地想:“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又有何关系?”
他强行压伏着体内狂乱奔涌的血气,缓慢但坚定地撑起了身体。甫一抬头,纪若尘眼帘中便映出一双雪白软靴。纪若尘方才体内天翻地覆,她何时进入营帐,竟然全无所察。
“那就去把他们清理了。”
姬冰仙隐隐透着冰蓝的双眸波澜不惊,答非所问:“以前你活得很累,看得出来,现在你也不轻松。”
纪若尘双瞳中光芒跳动了一下,隐约可见熐炎闪动,他将姬冰仙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目光肆无忌惮,冷笑道:“同修两种法相,你难道就比我活得容易?”
他知道纪若尘完全有机会趁己方大军立足未稳发起突袭,现下却静等自己列好阵势,这是为何?要知道两军对阵,兵力悬殊,势弱一方唯有设奇备伏方有生机。方才哥舒平京的大军展开队形,斥候也并未闲着,四下刺探回报,已可肯定方圆百里再无伏兵,形势变得诡异起来。
纪若尘仍然微笑,但他唇角边依旧有未干的鲜血,因此语气虽然平淡,笑容却显得有些狰狞:“道心不等于修为,斗法也不是只看道行高低。”
姬冰仙依旧道:“这些道理,寻常修士都是知道的。可是在你我这类注定高居一切修道人之上的人而言,控法、修为、道心应是一体,何来区分?我输给了你,不管以什么方式,不论有什么借口,就都是输了。所以自你下山之后,我读遍道典,想要知道输在了哪里。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没有你那一往无前、甘舍一切的道心。所以我不再顾忌,勇猛精进,你下山后一年内修入上清,并放弃了自生的法相,转而兼修五色石瞳与明月冰心。我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求道,既然天未亡我,便是要我得道。果然,此次下山,我又遇到了你。从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回来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如何回来的。”
激战正酣,哥舒平京忽然觉得前方压力轻了许多,他心中大喜,一驱坐骑,大宛黑马引颈长嘶,几个纵跃已冲到了墨色软轿前!哥舒平京奋起平生之力,铁朔上泛起一层黑炎,以万钧之势向软轿刺去!
纪若尘皱眉道:“你还想与我较量?”
“正是。”
恰在此时,百丈后忽然起了一道冲天杀气!
姬冰仙瞳中升起一层湛蓝水雾,淡淡地道:“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我一日未能胜过你,就一日不会放弃。”
纪若尘面罩寒霜,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已死去归来过,便该明白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以前我可以手下留情,这次可不会留你一条生路。”
哥舒平京绝不相信这时候还有信奉春秋时期君子战法的傻瓜,对方能够将五千人操练得如同一人,应该是精通行伍的名将,可观其阵容,辨识旗号,哥舒平京怎么都想不起来安禄山手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其中必然有诈。
纪若尘面色登时一寒,眼光中便透出狠厉杀机来。若是初回人间时,他仍秉承苍野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肯定是想也不想立刻下杀手,让姬冰仙求仁得仁,求道得道。既然同修两种法相都死不了,他不介意用山河鼎送她一程。
与济天下相处近一年时光,现如今他的思量多了许多,不再会总依本性行事。姬冰仙说起来也是来助他的,而且的确是非常大的助力。他此行第一件事是除了明皇和杨妃,怎能因这样一点小事就自断臂膀?
那青年相貌平平,持一杆丈八铁矛,挥动时矛影如山,风雷阵阵,更时时有雷火电光自矛身射出,所过处人仰马翻,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纪若尘哼了一声,强行压下杀心,回椅中坐定,喝了声:“玉童!”
玉童应声而入。
哥舒平京大吃一惊,只一眼便知纵是自己也非是这青年之敌,当务之急是先杀了北军主帅,乱了敌军军心,再当徐图后计。当下他臂膀加力,铁朔上黑炎更加炽烈!
玉童在纪若尘身后立好,一双凤眼不住地瞟着姬冰仙。
纪若尘向姬冰仙一指,道:“她一定要与我切磋道法,很是麻烦。你给我想一个办法,令她输了这次后,再也不会来烦我。若能办成此事,自然有你的好处。”
也不见吟风有什么动作,掌中便浮现出三件云霞缭绕的法宝。吟风将法宝交与虚玄,命他挑选得力人选,持三件仙器前往长安,扶助朝廷抵挡叛军,必要时可直接出手相助,务必不使安禄山叛军越过潼关。
“嗯。”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今日道心不稳,气血倒攻,现在仍未恢复。”
玉童目中一亮,她自然知道道心不稳、气血倒攻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一个不好,那就是道行全失!或许自回人间之后,这一刻方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那将军手持五尺长刀,刀锋上燃着极淡的湛蓝火焰。于哥舒平京骇然目光中,他长刀骤起,一刀断朔,二刀毙马,三刀枭首!
玉童心中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道:“不敢!”话一出口,玉童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机会脱离纪若尘了。此刻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道行法力已远在纪若尘之上,却仍是不敢动手!
她也是能决断的人物,当下便抛开叛意,向姬冰仙笑道:“斗法切磋总得有点彩头,要不然你输了便只是输了,以后再重新来过便是,这不成了市井无赖了吗?”
斩了哥舒平京之后,他便似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跪在软轿前,沉声道:“战局已定,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纪若尘闭目不语,玉童知道这是让自己全权处理的意思。于是嫣然一笑,道:“那如果这次输了,以后你还要较量,是不是条件也和今日的一样?”
姬冰仙斩钉截铁地道:“就是这样!”
潼关军容虽然整齐,但阵中有些体弱的已在微微摇晃了,显然体力有些不支。哥舒平京知道再也等不得,若再等下去,己方士卒体力会越耗越多。可是他秉性如狼,十载杀戮也给了他狼一般的敏锐。哥舒平京本能对北军中军大旗下那一顶墨色小轿有了些畏惧。
她向姬冰仙眨了眨眼睛,道:“若你输了,便自己将衣服都脱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让我家主人看个明白了,便是这个条件!如何,你赌还是不赌?”
饶是姬冰仙勘破生死,也未想到会是这个条件。她性情刚烈,却又极是自傲,未曾想被玉童给下了套。可是要她不答应,怎舍得下这脸面?
将军应了,便化作一阵青烟,徐徐散去。大军阵后,五百铁骑也各自化烟而去,而潼关的两千精骑,已是尸横遍野。
纪若尘双目低垂,实则心中也有些纷乱。他找来玉童,本想以毒攻毒,未曾想却是这个结果。
至于输给姬冰仙,自苍野复生那一刻起,他还从未败过,在纪若尘心中,在人间他也不会败。
主帅既死,潼关残兵终于溃散,可是他们久战力疲,如何逃得出那些不知疲倦的妖卒之手?聪明的即刻投降,逃跑的则被一一追上砍死。不论藏在哪里,这些妖卒总有办法将他们找出来。
也不等纪若尘回答,玉童便扔下一串清脆笑声,出帐而去。
中军帐中,一片死寂。
可是已不能再等,非常之时当使非常手段。哥舒平京一咬牙,自怀中取出一个鸽蛋大小的蜡丸,捏破生吞了下去。丹丸一入腹,哥舒平京鼻中立时喷出两道墨色轻烟,周身骨骼咯咯作响,本已十分高大的身躯竟然又高大了尺许!他又取出一丸丹药喂给了座下爱马,于是这匹大宛黑马也随之发身长大,性情更是暴燥许多,四蹄不住刨地,若不是哥舒平京勒着,已是要发力冲阵了。
纪若尘轻叹一声,游于四野的神识回归,一时帐内风起云生,真元也瞬间攀升至上清至仙之境。
他缓缓站起,向姬冰仙道:“今日便让你知道,在三清真诀之外,实另有广大天地!”
潼关两万精锐,除却四千余阵前降卒外,尽数战死。纪若尘麾下五千妖卒也损折近半。
月移星转……
终于,中军大帐帐帘掀开,姬冰仙自帐中步出,足下如行云流水,瞬息间已进了自己营帐。
布衣青年策骑而来,纵马直至轿前方才翻身下马,跪伏于地,垂首道:“孙果来迟,请主人降罪!”
“啊!这个……主人到底收到了赌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