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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九章 此心不悔

殿外守护的太监、侍卫跪了一地。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满殿烛火摇摇欲灭。
就在他身也冷,心https://m.hetushu.com.com亦冷的时候,忽觉身上竟然一暖。
容若认得这是住在侧殿附近,每日服侍他梳洗的宫女:「你叫侍月是吗?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
侍月跪在地上,声音低微:「奴婢原不是服侍皇上的,因上次皇上落水,怕皇上再出差错,加派了许多人到皇上身边,奴婢才跟着一起调过来。奴婢也听旁人说过皇上一些话,但奴婢眼里的皇上,却实在是个……」
侍月吓了一跳,慌忙磕头:「奴婢该死,皇上是天子,怎么好用平凡人的话来比,旁人说的闲言闲语,更是不该冒渎了皇上。」
容若紧紧盯着她的俏脸:「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想?别人不是都说我是暴君吗?」
容若却听得眉飞色舞,兴奋莫名,抓紧她的手,大声说:「真的,真的是这样?我所做的,原来不是白做的,原来,只要有付出,真的可以得到回报,哪怕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是好人,不是暴君,也足够了。」
性德在灭烛,他速度非常慢,殿中烛火又特别多,所以,当容若跑回大殿内时,还剩一根蜡烛没有熄灭。
性德,等着容若说话。
举殿黑暗,一根蜡烛的光芒与温暖,太过微不足道,但,光芒仍然是光芒,即使小而微,即使只要一口气,就能轻易让它消失,但,它毕竟发过光、发过暖,即使被照亮的,只是纤毫之地,被温暖的,只是无形的空气。
他笑着用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性德并没有明显表情波动,只是似乎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大的脸:「我是多么傻,只因为受到一些挫折,就想放弃一切,就要改变我自己的心。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是别人的事,难道因为所有人都喜欢阴谋暗算、杀戮争斗,我就一定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吗?难道因为太多太多的人,做出太过无情的事,就可以把一切残酷的事情合理化吗?难道因为夜晚太黑太冷,风太大太猛,就永远不去点蜡烛吗?你说对不对,性德,你为我高兴吗?我终于想通了。不是一开始不懂得必然艰辛困苦的想当然,而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还能想通,还能坚持做我自己,你为我高兴吗?」
容若伸手到烛火旁边,汲取微弱的温暖:「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完全黑暗,我不相信,深宫权场,可以完全把所有的温情抹杀,我不相信,人性可以永远冷酷丑恶。再邪恶的人,内心深处,总也会有一些温情,更何况,萧逸他本来是英雄。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劣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折服罢了。我要试一试,赌一赌,试他和皇太后,是否真正深爱着彼此,我要赌,他终究是个英雄,英雄怎可无情。」
性德默然良久,才徐徐道:「以前的玩家,和你完完全全不同。如果有美人,他们会努力追求,如果有爱情,他们会尽量接受,如果有敌人,他们会竭力打倒,如果遇上今夜的刺杀,他们会毫不犹豫应战,做出许多大事,发动很多战争,成就无双霸业,成为叱吒风云的人。他们完全不会有你这种想法,你这种顾忌,他们做那些事,绝不会有心理负担。」
「但是,我无法这样看待游戏。我人在游戏中,我的一切感觉都是真实的,我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都有完全独立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这是另一种真实。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没有办法漠视他们,我也没有办法……」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漠视你。」
容若无奈地摇头轻轻叹息,微弱如风,声音也低微如风:「你真是个,不讲义气、不够朋友的家伙啊!」
侍月愕然,完完全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殿门关上,知道殿内高高在上的君王想必已然休息,但手上,却明明还有他刚才紧握的温暖,眼前,明明还有他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耳旁,明明还有他如孩子般欢喜的声音响个不停。
诚王府中,屏开鸾凤,褥设芙蓉,款待纳兰玉。
纳兰玉或许是太过疲倦,竟然点点头就答应了。这样好说话,倒让萧凌、萧远心中的疑念更深了。
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皇宫中,父子亲情淡薄,一向是萧凌这个哥哥管束弟弟。萧远虽任性嚣张,但在兄长积威之下,竟也真有点心虚,以往恶霸王爷的雄风一样也拿不出来,乖乖跟着萧凌到了书房。
萧远不太甘心地哼一声:「世传纳兰玉的骑射之术,全是大秦国皇帝手把手教导的,我还以为不过是皇帝和男宠亲热的法子罢了,想不到,他的骑射真的很是惊人。」
萧凌怒意更盛:「你胡说什么,你是先皇的儿子,是大楚国的王爷,就算不会伤及性命,也不该如此冒险。」
萧凌望着自己同母的弟弟,禁不住有些心酸,长叹一声:「老三,这些年,你太苦了。旁人都以为我深沉多谋,你嚣张蛮横,却哪里知道,你的心计智谋,全在我之上。那些放浪形骸、横行霸道的事,做出来,既是为了掩世人之眼,也是为了保护我。我暗中扩张势力,也惹来不少敌人,受到不少牵绊,我爱惜羽毛,不肯自毁声名,你却假藉着恶霸豪强,贪财好色的由头,故意胡作妄为,那些与我为敌之人,或是不堪受你之辱,或是唯恐妻女遭淫,离开的离开,辞官的辞官,尽皆退避。」
他声音嘶哑地笑了两声:「从那座深宫里出来的,也不会有好人。只是我再恶毒无情,总还记得,什么人真心待我好。我的亲人,就只剩下母妃、你,还有平阳了。母妃和平阳都是女子,无力应付这些风风雨雨,要想保她们平安,只得我们两个男子汉。」
萧远声音渐渐低沉,却已抬头望向萧凌,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所以,在我长大以后,我只能用我的方法来保护你。大哥,你暗暗发展势力,结纳奇才异能之士,招集市井力量,谋求对抗萧逸,萧逸何尝不知道。我只得肆意作恶,贪淫无道,既得罪了天下人,又叫不少人连你也一并怨恨上。萧逸见我如此不成器,又恶名在外,有我拖累,你必成不了大事,所以才迟迟不动手,只等着我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士们虽忠于萧逸,但萧逸毕竟不是正统的皇帝,说萧逸夺位,大部分人都会相信的,萧逸一死,他手下的将军,群龙无首,在帝室正统的大义名分下,也只得顺应大局。百官、将兵,不管愿不愿,都必须在皇子中拥立一人。大哥你是皇长子,又有揭穿萧逸刺王杀驾之功,你登基的可能最大。」
「杀了我!」萧远口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得无悲无喜,全无感情。
听到这个完全是意料中的回答,萧凌却终是忍不住剧震之下,脱口叫:「不!」
看着性德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容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
容若,却只怔怔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侍月叩首道:「服侍皇上的起居饮食是奴婢的本分。今夜,本就轮着奴婢在殿外守候,随时听皇上旨意。奴婢看夜深露重,怕皇上着凉,所以赶忙给皇上取了披风过来。是奴婢大胆,没得皇上允准,就擅自为皇上加衣,冒犯龙体,奴婢该死。」
下一刻,也许它会被性德吹灭,但这一刻,它却执着地燃烧,执着地在容若眼眸深处跃动,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保留一点点小而微,但确实存在的光明与温暖。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容若声音如叹息,然后,渐渐高昂,渐渐带出了笑意和自心底深处发出来的欢愉。
容若笑笑摇头:「这是什么话,你担心我的身体,是你的好心,能有什么罪?是我以前喜怒无常,让你们都吓怕了吧?即是这样,旁人都不敢靠近我,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急着过来亲手给我加衣裳,就为着怕我生病,倒是不怕惹得我恼了,要了你的性命。」
「我没有高兴,或者伤心的感觉。」性德语意淡漠,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容若明亮的眸子里:「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想杀你。」
「难道因为他们想杀我,我就一定要去杀他们吗?」微弱的烛焰,跃动在容若的眼睛里,似是永不会熄灭,永不肯消逝。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
「如果你失败了呢?」
容若仰脸冲性德一笑,他站在烛火旁边,淡淡烛光在一片黑暗中映得他这一笑,异常闪亮,异样光明:「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她的声音更加低了:「好人。」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似一声叹息,但他,又明明是不会叹息的存在。
容若在黑暗中唯一光明处微笑,他的笑容,也如身旁的烛光,本是人间灯火,平凡、普通、温暖,而不遥远:「不,我仍然相信人性。如果在现实中,他们未必可以放手,敢于做这些事。在现实中,如果要去伤害别人,他们应该也会有挣扎、有痛苦、有心理负担。可是,在游戏中,他们往往没有顾忌。不管多少美女,可以尽情享受,不管多少战争,可以肆意发动,感觉上,游戏中的一切,都只是NPC,都只是数据流,所以他们畅意妄为,这也是太虚之所以受欢迎的原因。太多太多,在现实中不可以做的事,在这里,可以任性而为,当皇帝、当英雄、当圣人、当恶魔,都不过只是一个游戏,不需要有任何道德责任。」
她声音虽小,容若听得却真:「你说什么?」
他抬头,目光深深,望着性德:「所以,请为我高兴,好吗?为我终于想通,为我终于决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做我自己而高兴,好吗?你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倾吐一切的人,你是我的伙伴、朋友、兄弟、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中永远不会分离的半身。」
他等了很久,很久,性德也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望他一眼。
容若在心中惨然一笑,漫步下玉阶,抬头看,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然后他又开开心心,展开光明灿烂的笑颜,回头走到殿门,对所有侍立在外头的太监、侍卫说:「你们不用这样整夜守着了,自己去睡觉吧!」
虽然知道他的好意,这些人未必会敢于接受,但他却笑得无比轻松,对着还呆呆站在大殿台阶下的侍月挥挥手:「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鼓励我,谢谢你帮助我想通了许多事。」
容若一急,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看定她追问:「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她微微垂下头,望着自己本已被君王拥热,却又渐渐开始冰凉的指尖,泪悄然坠落在掌心。
这深深宫宇中的眼泪,可暖得了,注定冰冷的双手。
侍月被当朝皇帝抓着纤手,脸上一阵通红,又羞又惊又怕,战战兢兢地说:「奴婢……刚才……是说……皇上……是个好人。」
待得酒过三巡,歌舞皆退,夜已近三更了。纳兰玉脸上的淡淡倦意显了出来。
瑞王笑着以天色太晚的原故,请纳兰玉留宿。
他也不顾夜深风寒,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把门打开。
萧凌扯着萧远,亲自送了纳兰玉到客房。
等到房门关上,萧凌这才回过头,狠狠瞪萧远一眼:「跟我去书房。」眼神里,已经有点「把皮给我绷紧点」的怒气了。
侍月羞怯怯垂下头:「奴婢不知别人说的话,奴婢只知道,侍奉皇上以来,不见皇上打骂过一个奴才,不见皇上说过一句重话。皇上故意逗大家笑,体贴大家辛劳,一个小太监跪着,皇上都会特意叫他起来。有皇上在的时候,大家会轻松许多,开心笑的时候也多。皇上特别不拿架子,奴婢才敢大着胆子,不经禀报就为皇上加衣。这样仁慈的皇上,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才刚刚回首关上门,已听到一掌重重击在案上的声音:「你到底是不是疯了,我拼尽力气和纳兰玉拉交情,你却跑去当街羞辱他,你想坏我大事吗?」
「大哥,你费了多少心思,那个纳兰玉,铁嘴钢牙,就是不肯松一松,一句也不透露那绝世剑手的底细,见了面,只管笑嘻嘻,却从不肯真跟你讲交情。我不想看你再这样辛苦讨好一个靠脸蛋侍奉皇帝往上爬的家伙,才故意在大街之上当众辱他,本以为他处在困境中,必会招那个剑手解围,谁知,他竟然有一手吓煞人的好箭法。」
她心慌意乱,词不达意。
萧凌双眉紧皱:「你太胡闹了,你是什么身分,我们就算再急于找那个绝世高手出来,也犯不着由你出面做这种事,万一纳兰玉含怒让剑手刺杀你,你的性命……」
「大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性命,我毕竟是楚国的诚王,在楚国把我杀掉,后果总是严重的,他最多也就是把我刺伤罢了。」萧远冷哼一声:「你和我,早就陷入绝境,除了背水一战,别无他法,还怕什么?」
容若一怔低头,却见身上已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披风。
「先皇之子又如何,王爷又怎么样,说什么天家骨肉,身分贵重,全是狗屁。」萧远双眼忽的赤红,恨声说:「从小到大,父皇抱我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完了。母妃算是宠冠后宫的了,可一样时时失意,夜夜冷清。我现在当个没权没势的王爷,还心惊胆跳,怕哪一天灭顶之灾落下来。」
「如今皇帝和权臣都在斗法,局面僵着,谁也不肯先做恶人拿咱们开刀,可一旦分出胜负,你我的日子还能好过吗?母妃当年处处和皇太后为难,皇太后怀恨在心,岂能饶过我们?萧逸若是以臣夺位,更要斩杀先帝骨肉,以保他的皇位安稳,我们只能乘着他们两边争夺的时机,尽力发展,小心地扩大这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势力,可是这不够,根本不够。萧若十六岁一满,亲政典礼之前,这场争夺一定会尘埃落定,我们若不能抢先一步,等他们打完了,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成旁人俎上之肉。」
他手握得好紧,紧得让少女的芳心几乎跳出咽喉。
「若还有人不识进退,你就令人暗中刺杀,却又让天下人都清楚,根本就是你为了私怨私利去杀人。帮了我的忙,却累了你的名。朝中诸臣,军中将领,你都得罪了个遍,满城百姓也都恨你咒你,皇太后为对付萧逸,所以不肯杀了同是先帝皇子的你,萧逸身为权臣,若是杀了先皇之子,无私反见私,所以暂时也不动你,但是,你结怨于天下……」
「大哥,这些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萧远避开兄长痛惜的眼神:「我从来不是好人……」
容若却又在这时忽然放手,直冲回大殿:「性德,性德……」
「小的时候,我们在宫中一起长大,父皇国事繁忙,儿女也多,哪里顾得了我们?牵着我、护着我、教导我、照料我的,总是你这个哥哥。父皇战死沙场时,你已经在外头开了王府,满朝臣子,满城百姓,全都收拾行装,急着逃跑。皇宫里的人都急着往外跑,可是你却从王府闯回宫里,想要保护我们这些惊惶中的妇人孺子,那一年,你才只有十五岁。」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父皇没有战死,我们安安全全长大,也许,现在,我们也会勾心斗角,恨不得杀死对方来争夺皇位。但是,父皇死得太早,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太多患难。朝局纷乱时,有臣子甚至建议把皇室子弟献给外敌,以求安全,连场大战时,京城中到处传着全军覆灭的谣言,萧逸得势后,我们更惶惶不可终日,真正一夜三惊,寝食不安。可是,在那个时候,你一直都陪在我们身边,一直尽力保护我们,尽管,当时的你,其实也只是个孩子,但有你在,我们就不害怕、不惊慌。」
他回头一看,一个相貌秀美的宫女已经跪了下去:「奴婢放肆,罪该万死。」
「我更加肆意横行,得罪了无数人,只是我是诚王殿下,楚凤仪和萧逸彼此牵制,都不肯动我,朝臣百姓,便也拿我没办法,这样,才能使我们在夹缝中生存下去,可是这一切的平衡都会在皇帝亲政之前被打破。」
萧远说着便冷冷一笑:「皇太后把自己身边的人全安排到皇帝身边去了,可见她的老情人是忍不住要动手铲除祸害了。我们必须把那个绝世高手找出来,只要萧若一死,我们就向全天下宣扬萧逸刺杀皇帝的事实,同时,由那高手刺死萧逸。」
性德正要抬手扑熄它,听到容若的声音,就停了动作,侧头望向他。
「只是,这时我们别的兄弟,只怕也坐不住了,多是要出来争的。说不定,又要拿我的劣迹斑斑来拖累你,到时候,你只需做一件让百官、让将士、让所有百姓,都大觉快慰的事,必能收天下人心,皇位非你莫属。」
萧凌只觉得手足冰凉,连问出来的话,都是冷的:「什么事?」
整个大殿,只有孤零零一根蜡烛,还有那清清寂寂,仪容绝世的非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