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第六章 兄弟之间
容若回来的消息，转眼就传遍整个逸园。
容若笑嘻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无聊的礼全都给我废了，为什么总要再犯。」
容若身旁有十几个人抢着喊公子，容若无意识地应着，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望着苏意娘发呆。
很凶但完全没有威慑力地瞪了苏良一眼之后，容若走向苏意娘。
苏意娘也不急不恼，更不催他，只用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静静地望着他。
「是，现在济州有些乱，我不放心你们再住在这，还是接去明月居，和我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得好。」容若的声音很小，就像不知为什么事而心虚一般。
「太好了，公子，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住到一起去了。」
容若向四周张望一会儿，这才问：「三哥有没有回来？」
「他回来之后一直在后花园池塘那边坐着，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萧远抱着小狗小叮当，坐在池塘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小狗，眼神毫无焦点地望着前方，慢慢地垂下抚狗的手，渐渐放入池水中。
萧远懒得理他，随手在身上擦干手上的水迹，抚摸着小叮当，自去看天看地，看云看水，就是不看他容若。
「你干什么？」萧远一挑眉，伸手就要来夺。
萧远终究不是无谋之人，刚才冲动只是一时，几招失手已经先冷静下来，复又坐下，漠然道：「这本来就是你的狗，要杀要剐也是你的事，我抢来做什么？」
萧远却只冷冷瞪着容若，没有理小叮当。
容若为他这难得的温柔而心中一软，不忍再和他这样斗法下去，从假山上站起来：「我是来接大家一起去明月居住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这里的下人很多，什么孤零零。」
「兄弟之间，有点儿分歧，吵吵架有什么不好。男人的感情，不是打出来的吗？」容若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冷眼，笑嘻嘻坐在他身边：「我们说笑时，你总是在一边虎着脸，到底是看我们不顺眼，还是想加入我们却不好意思啊！」
「废话。」萧远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讥讽之意更浓，眼神，一次比一次凌厉无情。
容若笑了笑：「你当然不必信我。不过，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虽然你常常气得我半死，虽然你风流无行，爱调戏美人，又四处惹祸，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这真小人的样子。不过，完完全全做个恶人，有的时候，也会累吧！累的时候，总会想有个伴在身边，说说笑笑，有双手在身旁，可以握一握，有的时候，不用一直演戏吧！」
萧远咬牙如磨：「够了，你真以为我手里的匕首割不断你的脖子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容若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吧！我们是兄弟，就算现在还不是，也许在不久以后，你会愿意真的做我的三哥。」
容若指指小叮当，面带微笑：「一个可以这样亲近小狗的人，本性总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容若摇头叹气：「你就算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小叮当撒气。你真的不愿和我一起住，就算了，以后我也不会勉强你了。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就找你喜欢的人吧！可以在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说一些真心话的人。不要让自己太累太辛苦，也不要错过了真正值得的人。」
他走出几步，却又回头：「三哥。」
萧远仍然不回头，可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在告诉他，那个让他恨了将近十年，视做眼中钉，此生大仇的男人，那个刚才一声声唤他三哥，那个语气里真诚得听不出一丝虚伪，真诚到让人感到害怕的少年，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子，终于渐渐离开了。
他唇角再次扬起一抹极度讥诮的笑意，满手血腥，一身罪孽，这样的自己，可值得善待？只是……那个任性、白痴、骄傲、粗野的女人，却……
听说大家来了，赵仪一早就跑了出来，扯了苏良到一边说说笑笑，炫耀这段日子贴身服侍性德，整日整夜在他身边，听他讲了多少高明的武学知识，听得苏良满脸羡慕。两个大男孩高高兴兴，按着剑跑到外头练武场比武切磋，交流经验去了。
「快回去休息吧！」
容若也凝视他，回以一个微笑。
容若在一边笑说：「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苏姑娘，可要先看看莺儿为你安排的房间合不合适，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这里凝香、侍月却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间，围在性德身边，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离别之情，又忙着问他，哪里身体不好，是受伤还是生病，有没有好好休息，赵仪有无尽到看护的责任，平时都吃什么补身子等等等，竟是没完没了。
言下之意，幸好容若把她们带回来了，否则性德危险之至，极有可能一病不起，就此被粗心大意的容若、赵仪主仆毁掉这么一个绝世美男子。
容若站在门外看了看，这才把门关上。
性德回答得很简单：「不出你所料。」
现在的性德已经肯主动提出问题，而不是再被动地等别人说话了。
性德一直静静地听，等容若全说完了，才淡淡道：「现在各方面的银两都已运到，局面基本稳定下来了？」
「今晚，我去见他。」
他闭了闭眼，然后道：「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在没做努力的时候就放手，我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会对人性绝望，我也不能看着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时候，走向无可挽回的绝路。」
性德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终于，性德静静地闭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
他说着就放了手。饱受惊吓的小叮当连报仇都不敢，立刻从假山上纵跃如飞地跳下去，飞奔向萧远，绕着萧远的脚打转，一边转，一边摇着尾巴汪汪叫，一副吃了亏之后找主人撒娇的样子。
容若站在苏意娘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小叮当见以前必会把自己抱起来的主人，这次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沮丧，居然自力更生，直接一跳跳到萧远膝盖上，就这样舒服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动也不动了。
容若看得会心而笑，这笑容刺目得让萧远一阵不舒服，想把小叮当也拎起来扔开，手抬起来，却又轻轻垂下去了。
凝香、侍月高兴无比，迎面就过来行礼：「公子。」
「不必了，把你自己的人接去好了，我在这里很好，没必要跟你们去。」萧远冷漠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
「一个人住着，有什么好，以前还可以说招姑娘来陪酒时方便，现在满济州没人敢陪你风流胡闹，你还孤零零待着干什么？」容若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地说。
容若抬手抓抓头，这才干笑一声：「我来接你们。」
「下人多有什么用。」容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弯腰让眼睛死盯着萧远的脸：「他们会像我常常和你吵架吗？他们会像苏良常给你脸色吗？他们能在一起和你说说笑笑吗？」
萧远有一种想要抬手一巴掌，把和自己只隔一寸，故作严肃的脸，打个稀烂的冲动：「哪个要和你们说笑，你以为我很愿意和你吵架吗？如果不是你用卑鄙手段，逼我陪你出来，我还在京城，陪着我大哥和母亲。」
「接我们？」苏意娘轻柔地重复。
萧远悄悄伸手，握住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微微闭上眼，深呼吸，提醒自己，镇定，镇定，千万别发火，可手还是有恨不得拔出匕首往前扎的冲动。
容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可能到来的危机：「三哥，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因此，容若才把逸园的大门敲开，看门的阿水、阿禄就激动无比地跳出来，大声喊着：「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容若眼神明亮地看着他：「真的讨厌我吗？就算我以前有许多不好的地方，但现在，也改进了很多。而且，在一起这么久，总有点感情嘛，你真的从头讨厌我到尾，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就没有哪一次，因为觉得我是你弟弟，而感到高兴吗？」
萧远冷笑一声，满含讥嘲地道：「你要我怎样喜欢你？喜欢你夺走我大哥这长子应有的皇位；喜欢你害得我们兄弟母子，多年来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喜欢你逼得我们骨肉分离，天涯难聚；喜欢你在我面前炫耀你们主主仆仆，个个情比金坚？」
苏意娘轻轻垂下头，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容若却也不恼，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轻声说：「三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很生你的气，觉得你是个标准的坏人。后来仔细想想，我们身为兄弟，血脉相连，可是彼此的了解少得可怜，彼此相处的时间，比陌生人还不如，我又怎么能轻易定你的褒贬对错。如果我说你是坏人，那么，我这个所有人眼中的残暴皇爷又算是什么呢？后来，纳兰玉对我说起许多你的事，我其实是喜欢你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向皇叔要求带你出来，就是希望，你不在京城里，别的对你不满的官员、你以前结下的仇人，就不能对你发难，也让皇叔顾忌着在外头的你，而不致加害大哥……」
萧远发出一声冷笑。
凝香与侍月早就笑了起来。
萧远终于忍无可忍，闪电般拔出匕首，架到容若脖子上，眼中全是森然杀气：「现在演戏的人是你吧！好一副大仁大义的样子。」
容若对于脖子上的森寒，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依旧道：「每一次你生气的时候，我总想，你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生气。人活着，就连真正的情绪都不敢透露，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假象，累不累呢？每一次我和别人在一起，开心地笑时，常会看到你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很不好看。我就会想，你是因为讨厌我，而不愿意看到我开心，还是因为觉得不能过来和我一起开心，而难过呢……」
他嘴里和二女说笑，身边围着一帮仆佣，但眼睛却情不自禁，看向前方，那个无限美好的身影。
容若笑了起来：「你敢，你当然敢。可是，你更加深爱你的母亲、兄长和姐姐，你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敢让他们遇上任何危险，别说你现在未必还像以前那么讨厌我，就算你真的恨我入骨，也不会冒着连累他们的危险来杀我的。」hｔtｐs://ｗｗｗ?heｔｕshｕ.ｃoｍ?ｃｏm
萧远额前青筋迸起，猛然收手，把匕首狠狠插|进土中。
「又可以侍奉公子了。」
萧远脸上慢慢露出讥诮的笑意：「真是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啊！对我这种无恶不作的家伙也这样仁慈。」
容若眼神深深望着他：「无恶不作吗？是的，你的确做了许多恶事、坏事，如果要以律法来定罪，也该死个七八次了吧！只是，我总不相信，一个知道孝顺母亲、友爱兄长，一个肯担尽一身恶名，来为亲人苦苦谋划的人，会是个真的坏人。而且……」
「还有性德师父也在呢！有他在，什么战乱纷争也不用怕啊！」
萧远闷哼一声，忽的一伸手，把小叮当从膝盖上推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小叮当，围着萧远转了几圈，还要往萧远身上跳，被萧远三番两次挡了下去，委屈得汪汪直叫。
苏意娘和大家一起，喜极冲出来，却又急急止步，没有像别人那样扑向容若，只是隔着十几步，静静看着他，眼神温柔，唇边含笑。
萧远看也不再看他一眼，目光遥遥望向远方。
容若也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我走了。」
「有，刚回来不久。」
萧远不动，不理，不应声。
容若只轻轻道：「保重……还有，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他现在在哪？」
他的最后一句话，却似乎仍在寒风中盘旋，耳畔中响起。
「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自济州面临兵戈之灾的消息传开后，逸园上下都没了主心骨。虽然容若一日三次地派人传信过来，要大家放轻松，不要担心，可是没有主人的逸园里，除萧远外，几乎所有人都惶然无措。
没能说服萧远，容若终还是带着苏意娘、凝香、侍月，还有苏良，回了明月居。
一进大门，容若就让肖莺儿派人去为他们放置行李，安排住处，容若自己带着他们直入内室，去见多日未见的性德。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你们先去收拾东西，记得要把我的小精灵、乖乖、杀手全带上。我先去见见他。」
性德本来在卧床休息，听说他们来了，也起床出来。才刚走出门口，凝香、侍月已是迎了上来。
「师父，你身子不适，怎么还要起来走动。」
已是寒冬，风雪将至，池中连游鱼都看不到，纵是残荷，也只余深根，别样凄凉。
虽然性德教凝香、侍月武功的时间非常短，二人在武道上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古人最重师道，两个丫头又素来服侍人习惯了，早就听说近日性德身体不适，一见性德出来，又看他脸色苍白，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其实性德身体好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扶持。若是别的绝世高手，也断不会容许自己软弱到非让小丫头扶才站得稳。不过性德本身对于什么尊严啊！骄傲啊！种种情绪都没有概念，人家要扶，他也不推开，只是看看容若。
直到一声冷笑打破了所有热情的欢迎声：「笨蛋，你想站在这里发呆到什么时候。」
性德点点头，这才望向站在容若身旁的苏意娘，淡淡打声招呼：「苏姑娘。」
苏意娘对他也不敢怠慢，盈盈施礼：「萧公子。」
这么冷的冬天，这样彻骨的凉。他的手颤了一颤，却没有第一时间从水里抽手出来。可是另一只手却捉住他的胳膊，在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反击之前，把他的手提了起来。
苏意娘温顺地点点头，凝望容若的眼神全是信赖，直似要将一生一心，尽交于他手，从此任他安置，绝无二心。
容若亦对她呵若珍宝，握着她的手，亲自送她去住处。
「这么冷的天，你干什么，冻了手是闹着玩的事吗？」容若瞪着他：「你这个只会享受，却不懂照料自己的家伙。」
性德只淡淡地一一回答，他向来是冷淡的性子，旁人就是火一般的热情，于他也不过云淡风轻。只是，若是以前，两个丫鬟这般围着他问，他不理不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现在，纵然问的都是并没有任何建设性的问题，他也没有任何焦躁的一一回答。
等容若一个人回来房里时，性德已经被凝香硬按到床上，足有三层的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的身上，而侍月，从床不够舒服、茶不够名贵、房子不够挡风，一直批评到赵仪粗手笨脚，肯定没法子真的好好照料性德。
容若翻个白眼，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别扭小孩苏良了。
亏得性德还能安静地听着，容若已觉头皮发麻，干笑两声：「行了行了，你们还不快去看你们的房间，莺儿替你们忙了一场，也得给些面子才是。」
凝香和侍月相视一眼，娇笑着退了出去。
不止他，连小叮当都懒洋洋缩在新主人怀里，对旧主人不屑一顾。
「不要紧，我的耳目灵敏度并没有受影响，没有人可以瞒过我的耳朵，在外偷听。」
听到身后平静的声音，容若这才安下心来，回头看向他：「如何？」
容若气不打一处来，猛得一伸手，拎着小叮当的耳朵，把它从萧远怀里扯了出来。小叮当汪汪叫着在半空中踢腿挥爪，可惜就是碰不到容若一根寒毛。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松口气，至少我不必对她太愧疚了。」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给不了你建议。」性德顿了一顿，才问：「谢家钱庄被挤提的事，怎么样了？」
容若还没有走完半个花园，府里的人已经全迎了过来。
容若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连串的不快郁闷也冲淡了。
他坐下来，从头开始，把自己亲见的整桩事叙述一遍。
要比弓马刀兵，容若不如萧远，小巧腾挪的功夫，却不是萧远可以比的。
「是的。」
「那么，你还打算要做什么吗？」
他轻轻松松连闪过萧远好几招催逼，一个翻身坐到假山上，左腿搁在右腿上，好整以暇地说：「想要抢回去，过来啊！」
「你确定？」性德从床上撑起身来。
容若深吸一口气：「我确定。」
凝香、侍月很聪明地悄悄打手式，令七嘴八舌的下人们闭紧嘴巴，往后退开。
性德眼神清明：「既然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多带几个高手，以防万一。」
「不，我不能带人，事关机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带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动手了。」容若叹口气：「我一个人倒不要紧，以我的身分而言，此时此刻的乱局中，活着的楚国皇帝比死了的，有价值多了。要杀我的话，以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以前他舍不得动手，今晚想必也不会动手。」
容若见他这么快又恢复成无心无情的恶王爷形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碰上的人全是属鸭子的，一个比一个嘴硬。」
容若也一直凝视他，眼神里满是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