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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五章 月下飞仙

只有楚韵如,若不是顾忌自己的身分、仪态,简直要无聊得打呵欠了,老歌老唱老弹老听老掉牙。在逸园里,容若就爱唱稀奇古怪的歌,最常唱的就是这一首,把园子里上至自己,下至扫地的丫环阿香,勾引得人人用万分崇拜的眼神向他膜拜。听二嫂说,他被拖出去,到风月之地应酬玩笑时,也常乘着醉意唱这首歌,唱得不少舞姬歌妓倾心动情,现在又拿来欺骗那白纸一般纯洁的少女,真是其心可诛。
眼看着不知情的两位美人,以及无数娇俏可爱的乐女,在这带着苍凉也带着洒脱的歌声中,开始用崇拜的目光对容若顶礼膜拜时,楚韵如深吸了一口气,忍,忍无可忍,咬牙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轻盈的身子,一跃而起。
楚韵如在半空中悠悠而降,竟不落到雪地上,而是如乘风凌云一般,踏足在白雪红梅之上。梅枝被她一踏,微微颤动起来,梅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落,半空中飘飘洒洒,恍若做了一场飞扬的美梦。
他一咬牙,也不顾礼仪面子了,在安乐惊叫声中,直窜到桌子上,挽了袖子,扯直了嗓子唱。
见这夫妻二人斗法,安乐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忙用袖子半掩了脸,谁也看不到这一刻她灿然绽放的笑颜。
容若努力了好几次,终究再没办法把歌儿正常地唱完,只得沮丧地顿住,愤愤然瞪着楚韵如。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一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她自在而漫然地坐下来,坐在白雪和红梅之间,容姿如月,纤指如画,夜风中,衣袂发丝伴着飘飞的白雪、离枝的红梅齐舞,诗中人,画中身,此情此境,分明瑶池会上客,岂是红尘俗骨身。
四周宫灯如海,火把如林,煌煌衬着红梅,映得她的裙裾衣襟上,似也带着无数燃烧的火焰。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知道,这一生,他们都忘不了这一幕,忘不了,这火焰里,白雪中,红梅旁,明月下,且弹且歌的女子,忘不了,这样一种震人心魂,让人入眸入心入骨入髓入一生难忘的美丽。
乐女们、太监们,人人目瞪口呆,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致,谁也不曾听过这样动人的歌声。
他叫得这样理直气壮,这样肆意飞扬,夜风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有多久不曾见过他这样灿亮的笑容,有多久不曾见过他这样开心快活。在这样的笑容下,有什么事,还值得计较,还值得在乎。
容若顶着雪花和梅花,仰着头,冲着她傻笑。
然后,琵琶之外,忽然有了一缕清悠箫韵,夹杂其中,悠悠扬扬,如月光一样轻柔地伴着歌声飘扬起来。
而旁边本应该手中捧箫的乐工,还自怔怔而立,不曾回过神来。
她终于站起身来,也徐徐向乐女们走去。
她信手取过了乐女手中的瑶琴,轻拨弦,徐拢指,勾挑出灵动的琴音。这一刻,她只想忘掉所有的规矩、所有的束缚,为了那样美好的一切,合上这一曲琴音。
容若紧紧抱住她,在原地连转了七八个圈,高声呼唤她的名字,仿佛永远也叫不够:「韵如,韵如……」
安乐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深深凝望那一对相拥的男女,忽然间,只觉热泪盈眶。
他盯着容若:「好一个专会胡闹的家伙。」
纳兰玉一愣,安乐一怔,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纳兰玉微笑点头:「已经好了很多了,只是不能坐,也不能站久了,平时出入,都让人用软榻抬着。不过,太医说,有宫中最好的药调养,估计半个月后,就可复原如常人了。」
她与纳兰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情义深厚,知道纳兰玉与容若有朋友之谊,在目前的局势下,稍一不慎,便身处嫌疑之地,所以才有这看似淡然,实则忧心的一问。
「什么?」纳兰玉一怔,一时不明所以。两宫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哪一次入宫晋见,不是呵宠备至,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容若笑咪|咪道:「人生得意需尽欢,有缘相聚,怎么能随便就散场呢!咱们正好四个人,我来教你们一个,适合四个人玩,老少皆宜,包你们一辈子不会厌倦的游戏。」
事实证明,有权有势就是好,只要张嘴吩咐一句,指手画脚描述一番,居然可以无中生有,变出一副临时麻将来。
容若一个人对着一大堆欠条,发出一声又一声,得意得刺人耳朵的大笑。
纳兰玉气急败坏:「你这个贪财好色,恬不知耻的家伙。」
「谁知道你有没有出千使诈。」纳兰玉嘴里骂着,手上却沾了桌上的茶水,迅速在桌面上划字。
他一阵高兴,猛得抓住纳兰玉的双手,无限深情地道:「纳兰玉……」
容若先是气呼呼手忙脚乱擦头发、解衣服,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然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容若抬眸:「我知道不该问,你也可以不用答我,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秦王一定要把公主嫁给我?」
秦王的政略、青梅竹马的情谊,哪一处可以守,哪一处可以辜负,是负国,还是负友,这或许是他一生都逃不脱的矛盾吧!
「可惜还没有。」纳兰玉轻轻叹息:「回国之后,父亲因为我惹的事端倍受压力,把我关在家里禁足了很久,等我再能自由走动时,一切已成定局。萧逸为什么会答应倒不难猜,平白无故,得一个秦国娇贵的公主,和时可为人质,战时可以祭旗,两全其美,但我至今不知,为什么皇上一定要把唯一的嫡亲妹妹,嫁到楚国去?」
纳兰玉苦笑。
「我从六岁入宫做伴读,那时秦国未习他国礼法,尚从旧俗,皇子皇女们是一起读书的。宗室的孩子只有公主与我年纪相当,我们在一起逃课、胡闹、闯祸、赖窗课,而皇上……」纳兰玉轻声道:「极尽全力地包庇我们,替我们隐瞒,帮我们善后,在太傅拿了板子要教训人时,不惜动用皇权来维护我们,气得太皇太后从别国请来的名儒重臣们,吹胡子瞪眼,气得太皇太后罚他跪了不知多少次。」
纳兰玉悲伤地笑一笑,神色黯然。
「后来的几年,我们也曾经非常快乐过。安乐是皇上唯一嫡亲的骨肉手足,疼她爱她,宠到骨头里去。多少勋贵子弟有心求配,皇上不是嫌这个文采不够,就是嫌那个武艺不佳,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文武双全的,皇上又嫌这个头大身子小,那个头小身子大。太皇太后笑说,咱们的皇帝,想找个天上的神仙,来匹配他的妹子。皇上却拿了把金刀,赠给安乐。他曾允诺,婚姻之事,由安乐自决,做哥哥的,必将天下英才,召于面前,让他的妹妹亲眼相看,以金刀赠予意中之人,立刻封为金刀驸马。」
他苦涩地笑笑:「我也曾对公主解说你并不是如传说中那样十恶不赦的人物,但公主并没有理会。」
「皇上的决定,朝臣们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一般是不会反对的。太皇太后虽宠爱安乐,却更爱秦国,而皇太后,并非皇上和安乐的亲生母亲,只是嫡母,自然远着一层,彼此只保持客气罢了,又哪里会过问太多。」
纳兰玉轻叹:「安乐出身尊贵,却绝不蛮横,纵然伤心,也并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她身为公主,受荣华供养,那么,当国家需要的时候,也是必须做出牺牲的。她逃走,其实并不是为了逃婚,她也知道,自己逃不了。她只是,想要竭尽全力,做一个反抗的姿态,即使不会有结果,但至少,她已尽力。她反抗的,不是那个大局为重的君王,而是那个曾呵她护她的兄长。所以,在赵俊用你的性命威胁她时,她就回宫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皇祖母,或是皇兄。」
「因为你们是朋友。」纳兰玉抬头,凝视二人:「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未来,去承担国家的责任,却不能去伤害她的朋友。无论皇上的用意是什么,她都不允许自己成为伤害朋友的工具。所以,她一定要拿回金刀,她不愿如皇上的心意嫁给你。」
那楼头初见的女子,绝世的容颜,苍白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我愿意为妾。」
他伸手,按在胸口,只觉这一瞬,竟是无尽的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是啊,这皇家,这深宫,竟会有这样的女子。那么多血腥杀伐,那么多艰险磨难,那么多宫闱争斗,她全都一一看在眼中,为什么,还生就这样良善的心肠。
那样的才华,那样的容颜,却从不骄矜自傲。那样的骨气,那样的担当,可以坦然站在禁宫最深处,面对至亲的两个人,淡淡道:「安乐公主愿为秦国而嫁楚君,下旨的是秦王,出嫁的是安乐。从此世间再无宁雪清,宁昭再无幼妹。」
这深深宫禁,冷冷天地,又如何容得下,这样的人、这样的心。
他在那明亮的眼光中溃不成军地败退下来,这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从来不曾有过。他的苟且、他的虚伪、他的软弱,在这样明亮的眼睛里,越发卑劣不堪了。
安乐,安乐,茫茫人世,谁能救你。
然而,安乐却一句话也不想问,因为月下纳兰玉含笑的眸子,温柔凝视那一对友人时的神情,忽的柔了安乐的一颗心。
其他的乐女、太监们,也是人人震惊,个个好笑,却又谁也不敢笑出声,各自拚命忍耐,以至于人人面目扭曲,诡异莫名。
她忘了公主尊贵的身分,忘了本该有的高贵矜持,只觉得,如此的欢愉,她也应该有一份,只觉得,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快乐,她也应该做些什么。
想要像那个白痴般胡闹的男子一样任性地大笑,放肆地叫出心底里的话,全不在意世人褒贬,想要像那美丽而坚强的女子一般,不在意身分,不在乎规矩,任情纵性,且弹且唱。
歌声一起,安乐已是神色一正,咏絮眼中也是异彩一亮。其他乐女,无不是识货之人,个个脸上动容。
火把燃烧的声音、夜风拂动花枝的声音、雪花飘落的声音、琶琵声、箫声、琴声、楚韵如清灵的歌声、容若无所顾忌大呼小叫的声音,一时间,合为天籁,在这样深、这样冷的夜色中,响彻天地,把寒冷彻骨的夜,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一曲歌尽,楚韵如从树上一跃而下,她没有施展任何轻功,任凭自己急坠而下,然后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楚韵如视如不见,纤指拢冰弦,一缕容若熟悉无比的前奏响了起来。
她笑着伸手,拂开他额上的雪花,轻轻摘下他头上的红梅,笑吟吟看他傻乎乎的模样。
今夕何夕,有明月,有清风,有白雪,有红梅,有歌有舞,有诗有乐,有如此佳侣,悠然入画。
容若眼中火气大盛,就待跳起来抗议某人抄袭,侵犯版权,那柔美至极,又轻灵飘逸的歌声已然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这样的美好,这样的幸福,却偏偏被困在这世间最无情、最冷酷的地方。她多想竭尽全部的力量,让这美好永恒,让这幸福永驻,只是,那柔弱的一双手,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纳兰玉笑着把玉箫递给那个仍在发呆的乐女,轻轻拍了拍手:「好琵琶,好歌声,好轻功,好……」
夜风之下,衣带飘飞,恍若是月中飞仙降入尘世,姿态美妙至极点,就算是被容若的歌声所吸引,大家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跟着楚韵如而去。
容若哈哈大笑着放开楚韵如,大步而来:「好箫,好琴……」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纳兰玉身边,忽的伸出双臂,拥抱他:「好朋友!」
楚韵如自在轻歌,闲拨琵琶,然后,轻盈盈坐了下来。
容若心满意足地看了安乐一眼:「你现在的笑容,才是真漂亮。」
楚韵如也含笑近前来:「纳兰公子,伤势如何了?」
她竟然,就在那仿似弱不禁风的梅枝上坐了下去,仿佛那不是压满白雪的梅枝,而是柔软舒适的锦座。
容若眉头一皱:「伤还没好,你进宫做什么?」
安乐也轻声问:「你入宫时见过皇上了吗?」
一个乐女只觉手上一轻,还不及惊呼,手中的琵琶已经到了楚韵如手中。
纳兰玉知其关心之意,笑笑道:「是皇上说容公子在宫里住着孤单无趣,让我有空多来陪陪的。我已见过皇上了,听说你们在这赏梅,就来凑个热闹,过会儿再去两宫那边请安。」
安乐略一迟疑,想起容若那个胡闹的故事惹来的事端,终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暂时不用去了。」
楚韵如坐弹琵琶笑唱歌,原本有满天星月之时,绝无下雪的可能,若有漫天飞雪,又难见星光月色,偏偏她歌唱之际,全身真气激荡,震得无数雪花梅花,环绕在她身旁飞舞,形成一幕白雪红梅,旋舞于明月星辉下的绝世奇景。
容若这时也回过神来,见安乐神色迟疑,知道她不好说透,唯恐给纳兰玉更增压力,忙干咳一声:「纳兰玉,你来得正好,咱们这雪也赏了,歌也唱了,正愁别的乐子缺人手,你就到了。」
安乐骇笑:「你还要找什么乐子?」
远处天之尽头的月光,仿佛就在她的身侧、她的脸旁,映出她无双娇颜,照出她绝世风姿。
「什么?」安乐和纳兰玉齐声问。
容若笑得像刚偷到油的老鼠:「打麻将。」
「沧海一声笑,涛涛两岸潮……」
而不管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还是出身高贵的公主殿下,人性中的阴暗面一样存在,赌博的技巧,居然一学就会,而且很快就乐在其中。
经过一夜的激战,安乐被宫女们扶回去时,已经俏脸苍白,站立不稳。而纳兰玉也是面无人色,惨不忍睹。
她的衣带在月下飘飞,在白雪红梅中燃着烈焰,而她迳自坐弹琵琶自在歌。
纳兰玉有气无力,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若笑咪|咪把一张欠揍的脸凑过来:「愿赌服输,不要用那么没气量的表情盯着我啊!」
「风再美,不想要,花再好,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老,红尘爱恨有多少,独自醉倒……」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毫无气度的相骂起来,而其他服侍了一夜的太监、宫女们,也是满脸倦容,楚韵如忙笑着让大家都去休息,把闲人赶走,关起门来相骂,多少还是可以保持一点已经快不存在的形象的。
门一掩上,容若就冷笑着说:「亏得你还是当朝宠臣,宰相独子,输了几圈,就变成这副样子,一点赌品也没有。」
楚韵如冲着愕然发呆的众人微微一笑,纤纤五指一拨,竟是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霎时间把容若的歌声压住了。
「董追你至我处,已寻到性德所在,性德万事安然,已控制雪衣人处状况,进退从容,无需担心,传语叮咛你,且安心待援,不可惹事招祸。」
容若看得眉花眼笑,终于明白纳兰玉带伤入宫,为的就是第一时间通知自己性德的消息,让自己不用再担心。
安乐怔怔望着弹唱的楚韵如,张开嘴,竟觉发不出声,眼睛定在她身上,再也没有移动的力量。
纳兰玉猛打寒战,当机立断,一手把茶水掀翻,对着容若当头淋下,帮他清醒冷静一下。
乘着容若惊愕松手之际,纳兰玉往后一缩,满脸厌恶:「我对男风没兴趣。」
咏絮轻轻叹息,声音低弱无人能闻:「从今以后,咏絮再不敢秦宫之中称第一了。」
容若笑得筋疲力尽,跌坐于地,忽然轻声道:「纳兰玉。」
半倚在锦榻上的纳兰玉淡淡应一声,神色平静。
容若抬头,瞪大眼睛,想要努力表达自己生气了,却见楚韵如面带浅笑,容姿绝世,在夜风中,衣带发丝飞舞,凌空立于梅枝之上,竟是美到了极处,让他一肚子火气都发不出来。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初我是一时任性才混进出使队伍中的,后来所有的使臣都被杀,我身为秦人,就负有使臣之责,向太后提出亲事。但那个时候,我依然以为,皇上只是做出秦国支持你的姿态,以引发楚国政局动荡,根本不会把公主嫁给你。」
纳兰玉眼中终于浮起淡淡黯然之色,若早知后来会发生的事,同安乐一起在这深深宫禁中长大的他,还会不会对楚国的皇太后,提出联姻之议呢?
论到歌舞的技巧,也许这里有很多人可以比楚韵如更胜一筹,但谁也不能像她一样,自在安然地微笑着,在白雪红梅之中,用灵魂,用生命,来唱这绝世之歌。
他不知不觉微微一笑,冠玉般的面容,笑容凄凉若瑟瑟秋风:「后来楚国发生了那么多事,再离间你与萧逸,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上你又曾亲自去和皇太后说明不愿娶和亲之公主,所以,我以为,整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是,还没有。」容若微微挑眉。
就连容若也早忘了开始一肚子的不高兴,大叫着冲到梅树下,对着楚韵如又是挥手又是跳脚:「韵如,你太帅了,太酷了,我爱死你了。」
纳兰玉脸上露出淡淡的悲凉,甚至一丝自我厌恶的表情:「我没有问过皇上,这是为什么?」
「你也没有阻止?」楚韵如的声音轻轻响起,语气还算平静,眼神却还是微带着责难。
只有她知道,容若根本没什么音韵天分,天知道从哪里听到一些奇怪的歌,生搬硬套地学来罢了,就连她,多听几次,那些歌全都可以唱得出来,而且绝对比容若好听十倍以上。
容若没有说话,秦王若下定决心,纳兰玉又何能阻止。纳兰玉看似受尽宠爱,实际身分无比尴尬,又在刚刚背负叛国罪名,回国不久的情况下,事关国策,就是多说一句,也是无尽的后患,无数的嫌疑。谁能苛责于他,谁忍苛责于他。
但是,想起那个立于高楼众人面前,却又孤寂一人的女子,轻轻掀开面纱,平静地说一声:「我愿意为妾。」他的心都不免一阵悲凉。
「韵如……我爱死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至微不可闻,那些无忧无虑的儿时岁月,早已随着这大雪寒潮,湮没于冰冷的人世间、夜风中了。
「其实,当年秦何伤曾经有意让他的儿子和公主定亲联姻。当时,只要秦何伤开口,皇家根本没有力量拒绝他的提议。听说秦何伤有这种打算之后,皇上把一个人躲着哭的安乐抱在怀里,当着我的面说,安乐,安乐,皇兄一定会保护你的。」
楚韵如轻笑,她应该骂他胡闹的,她应该又羞又急又气的,可是,看着容若那样闪亮的眼睛,那样快活的笑容,忽然间,她就忘掉了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娇羞,也忘掉了有那么多人在四周看着。
「然后,皇上在大冷的天,偷偷洗了一个冷水澡,病了足足一个月,躺在床上,神智不清,根本不能接见大臣,更无法听取任何进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榻前哭天唤地,整日抹泪,除了皇帝的健康,再没第二件事听得进耳。秦何伤找不到开口的时间,找不到开口的对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后来外地发生雁人作乱抗秦事件,秦何伤带着一股火气前往征讨,大加屠戮,致使百里之地,竟再无半个活人。这样的杀戮被冠以大胜的荣耀,班师回朝,皇上亲自郊迎,连日举行大宴,然后在他最志得意满时,召他入宫,行险一击,扭转乾坤。」
纳兰玉淡然地叙述着往事,那么多的生死险难,那么多的悲欢与共,到现在,也只是这几句平淡到极点的话语了。
「江山笑,烟雨遥……」
说到这时,纳兰玉抬眼看了容若一眼,容若老脸一红,报以一声干咳。
纳兰玉不再复述往事,只是淡淡道:「秦楚婚事定下来后,公主屡次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出言反对,甚至有过许多激烈的言词,如今秦国上下,也只有她敢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我也……」
她在树上歌唱,他在树下欢叫。
容若摇头,轻轻叹息:「她的反抗,不是因为楚国的萧若不堪为夫,而是因为,那个会为了保护她,宁可自己缠绵病榻的兄长,那个为了包庇她,情愿触怒祖母受罚的兄长,那个笑着说要将天下英才任她挑选的兄长,将她做为棋子,任意拨弄。她伤心的,不是未来的儿女私情,而是,已经淡薄无痕的手足至情。」
他神色黯然说这番话,楚韵如听得一阵心酸:「这宫中,竟无人为她说一句话吗?」
她的歌声和着雪花红梅飞扬,因她而纷纷落下的白雪红梅却洒了容若满头满身。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棒疮又痛楚起来,纳兰玉的脸色渐渐苍白。
「所以,她才逃走?」
楚韵如忍着笑,转轴拨弦,倒也不再强行去压他的歌声,只是雨滴阶前,珠落玉盘,时快时慢,时轻时重,亏容若鼓足了劲,却还是三番两次,被这琵琶把歌儿给带得荒腔走板,调不成调。
容若想起安乐那楼头初见,苍白的容颜,宫中再见,强颜的欢笑,一时心中说不出是怜是惜,是痛是伤。
楚韵如微微一皱眉:「既然她回了宫,并决定面对她的命运,为什么在她发现,要嫁的人是容若,是一个她本来也很喜欢的朋友之后,她还要取回金刀?」
不知道为什么,楚韵如忽然间觉得眼中有些潮湿,连忙抬起头,仰目苍天,指尖轻动,调子微微一变:「拈一朵微笑的花,看一番尘世变幻……」
他凝视容若:「皇上会逼她,她却绝不肯迫你。」
楚韵如震了一震,一时竟觉开不得口,说不得话,容若也是神色一阵茫然。
安乐静静地聆听,这样美丽的曲韵,这样美好的画面,这样美好的一切。
那白雪红梅间的女子,清华出尘,雪月容颜,永远完美周到的笑容下,淡漠而清冷的神色。
那惊叫着在雪球中奔跑反击,笑到至尽兴处,却莫名泪流满面的女子。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楚韵如过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地道:「这皇家,竟会有这样的女子?」
纳兰玉涩然一笑,仰天半躺到锦榻上。
安乐一怔之下,转眸看去。
从来不曾责怪过他向大楚国提亲,却在举国皆指他为叛逆时,挺身为他说话。
从来不曾自以为高人一等,宫中哪怕一个小宫女、小侍卫犯错受罚,她都会为之求情。
乐女之旁,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公子凌风而立,眉眼如画,容颜如玉,更把一管碧玉箫,放在唇边,吹得悠悠扬扬,欲罢不能,赫然正是纳兰玉。
世人不知道她既已许嫁,为何还要与至亲反目,即将远赴异国,为何仍要自断退路。
他知她有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原则,却更知这一切,这样的不合时宜。
咏絮也退到一旁,忍笑忍得贝齿死死咬着唇,一下子从天上仙子,打落人间,成了个平凡女儿家。
刚才玩容若教的游戏时,被她占去上风,纳兰玉拍桌打凳,佯疯装傻地喊:「你怎么就这么精明,为什么就不能糊涂一些?」
她抿唇,微笑,水一般明净的眼眸看过来:「我还不够糊涂吗?」
纳兰玉从小就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首歌,在旁听了一会儿,就能合歌而奏,算不得奇事。只是如此风雪,如此深夜,他重伤未愈,又何以至此?又何来这般心境,这般雅兴,月下合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