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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七章 冰心傲骨

良久,终有一人排众而出,伏拜于地,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刚毅的面容带着深深的悲凉无奈:「主上,成大业者岂可有妇人之仁,主上,你要对得起你的良心,不知可对得起你的历代祖先、你惨死的父母兄弟,不知可对得起,无数战死的将士,不知可对得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舍弃一切,追随在你身旁的人,不知可对得起,十余年前,那年仅六岁,被人挑在枪尖上,哀号了足足半日,方才死去的孩子。」
随着他的大哭之声,其他人无不神色黯然,渐渐落下泪来。即使是原本有些反对之意的,这时也大多神态寂寥地低下了头。
其他人也渐渐哭成一片。
莫苍然哭倒在地:「主上,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你还记得你一生所求的是什么吗,主上,我们都是庸劣之质,不能帮助主上太多,但求主上看在我们所有人的一片赤诚上……」
郑元化还不及开口,人群中就有一个面目刚毅的白发老者冷喝道:「承风,不得无礼。」
他怒发冲冠,眼中满是煞气,死死瞪着赵承风。
最先附和莫苍然的洪云涛冷笑着踏前一步,双臂一振间,上身的衣服生生被震成数缕,露出他道道伤痕盘据如蛇的身体,每一道伤口都粗大狰狞,令人见之只觉惊心动魄。
几个少年终究不敢太过和长辈对着干,脸色苍白,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勉力忍了下去。
「洪老哥、孟老兄,大家都是为主上效力,何必闹得不愉快。」
直到余伯平眼看场面要僵,投过来一个不太赞同的表情,他这才站起来,淡淡道:「够了。」
「莫老,追随我的人中,你年纪最大,服侍过我父我祖,又一直在我身边照料守护,一生心血为我家淌尽,至今孤身一人,无妻无儿。」
洪云涛铁一般的男儿,眼圈一红,不能答话。
「风叔叔,你家世代都是我大雁良将,族中男儿为国捐躯,死伤无数。国破后,你携二弟三子,烧毁府第,带全部财产,投我助我,至今转战多年,你的兄弟孩儿,皆为挑动雁人反抗秦人,而被秦何伤所杀。还记得当初,你在乱军中为救护我而右臂中了毒箭,你毫不迟疑,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我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我跌伤。」
最后,他看向余伯平:「余叔叔……」
他语气一顿,从容道:「不能答应。」
郑元化露出痛心之色:「主上!」
话音刚落,已有好几个人厉声喝斥:「洪云涛!」
卫孤辰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望向他,毫不迟疑,绝无犹豫,平静从容,声音清朗地给所有人回答:「我的骄傲更重要。」
因为一个没有骄傲、没有尊严、没有自信的人,不配做为一个人去报仇,不配拥有成就,不配得到别人的效忠,不配追求理想。
他不答应,对不起这么多人的忠诚,他若答应,就更加对不起这么多人付出的一切。
他可以为了他的大业,而去和他看不起的人做交易,揽下刺杀的任务,却不肯悄悄伏击,猝然出手。如果他能扮做侍卫,偷偷潜入王府,接近萧逸,早就可以一击得手,他却偏偏要在大猎之上,几千人护拥之下,堂堂正正挑战。即使是做杀手,他也依然是剑士,是战士。
他可以不是身负悲凉宿命的卫舒予,却一定要是那配得起雪样白衣,绝世青锋的卫孤辰。
「来啊,看看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忠心到底若何,我们拖着一把老骨头,苦苦支撑这么多年,换来这道道伤痕,为的就是今日陷少主于不义吗?」
他的胸膛大力起伏着,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以至于身上道道伤痕都跟着抽|动,仿佛随时会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余伯平全身颤抖,举起来的拳头,无论如何挥不下去。
方才持反对意见的孟观终于阴恻恻地开言:「是,郑老兄、洪老哥,都是英雄好汉,个个立功无数,此时此刻,自然可以数着伤疤向主上表功,我们这些书生和资历浅的孩子,自当乖乖附和,以表支持才是。」
洪云涛环目暴睁,正待怒斥,一旁诸人已是急急劝导。
烟尘散尽,那人犹自立于高处,衣白如雪,神容却冰冷胜雪,腰间冷剑,清寒于雪。
「郑兄,年轻人心直口快,你也别放在心上。」
卫孤辰冷眼看众人争来吵去,直如看戏一般,并不插话干涉。
在场诸人,哪一个怯懦怕死,又有谁天生邪恶。为了一个目标坚持了这么久,在兄弟血战时忍耻偷生,在亲人丧命时,忍辱求存,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做着不为人知的事情。可无论多么努力,成功的希望都渺不可及,无论多么奋斗,失败从来都是必然的命运。眼看着皱纹爬上曾英气风发的面容,眼看着白发渐渐把最后一根黑发驱除,而希望,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黯淡。
语气平淡从容,并不凶狠,却让满室的喧哗为之一顿,所有人都定睛望过来。
他徐步下阶,一个个望过去,眼神依旧平和,不见锋芒,但每一个人竟都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头。
谁不想挺胸站在阳光下,做堂堂正正的英雄,谁天生喜欢见不得人的手段,被指为小人。而天下至可悲的事,莫过于,你舍弃一切,你拼尽一切,你奉献一切,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回报。而你,明明知道,成功遥遥不可期,却还是要继续舍弃下去,继续承担下去。
莫苍然垂首,黯然不语。
「洪老,你虽性情粗莽,却上有老母,下有爱子,夫妻和美,其乐融融。当年京中变乱,你舍家弃亲,护我逃亡,至今未能寻获当年至亲,每于良宵佳节,必饮酒大醉,呼母唤儿,不能自已。」
「郑元化,你住口。」眼看着卫孤辰的脸色随着这话语,渐渐苍白冰冷,余伯平忽的红了眼睛,冲出去,一把揪起那人,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下去:「你怎么敢对主上说出这样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分。」
「郑老师,你性直率,尚豪勇,既是我幼时的贴身侍卫长,也是第一个教我武功的人,自随我飘零落难以来,多少回险死还生。京城一战,你负我突围,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青原一战,你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苦战不退,掩护我们众人撤退,最后战到力竭血尽。」
郑元化凄然一笑:「主上还记得旧事。」
卫孤辰的脸色雪一般苍白,他站在高处,看着所有哭倒于地的人,耳旁听着莫苍然的话,心中只余冰雪寂然。
风嵘惨然长叹,黯然无语。
卫孤辰神色平静,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说过去,每一个人都有一番血泪史,每一个人都曾为了他,付出太多太多,无法偿还的债。
眼见得年长者哭拜相逼,年少的赵承风,终于忍耐不住了:「郑叔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可是,少主是盖世英雄,怎么能做这种事?」
余伯平微微摇头:「主上,够了,不必再说了。」
卫孤辰目光坦然,凝视众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曾为我流血流泪,我欠你们的,或者这一世都还不清。这一次,你们大多数人,都支持不择手段,将被我捉来的人,收为己用,而我……」
郑元化不闪不避,硬吃了一记耳光,怔怔看着怒容满面的余伯平,忽的放声痛哭起来:「余大哥,我的心痛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拚命,我们挣扎,我们忍辱求生,可不管我们做什么,秦人的统治,越来越安如泰山,那个小皇帝,被越来越多的人奉为明君。我们的同伴一个个死在我们身边,我们的头上白发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老,我们怕我们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雁字旗再举起来的一日,我们怕到了九泉之下,没有颜面去见那些为了成全我们,而拚死作战,直到最后一刻的兄弟。」
清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一字既出,则穷天下之力,不能改、不能阻、不能变。
莫苍然剧震:「主上。」
赵承风一咬牙,一挺胸:「爹,不是儿子对长辈无礼,而是我不能坐视大家陷主上于不义。」
风嵘脸色一白,神色一阵绝望。
洪云涛咬牙脱口道:「主上,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一世期愿,破国之仇,毁家之恨,这一切和你的骄傲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什么?」郑元化脸色大变,猛得站起,双眼刹时血红:「我老郑一生为大雁效命,自当年保主上离宫以来,血战百余场,遍体鳞伤,多少回险死还生,至今不悔,你竟说我陷主上于不义?」
余伯平更是脸色大变,狠狠瞪向他。
洪云涛却是一屈膝拜了下去,状似请罪,但脸却仰着,眼神死死盯着卫孤辰。
诸人如痴如醉,如震如怖。
是的,他的骄傲更重要。
他没有忘记过惨死的父母兄弟,也从不曾忘记过无数人为他付出的牺牲,他更没有忘记他的理想和追求,但是,他的骄傲更重要。
赵承风被迫得后退一步,身旁的少年兄弟中即时有人大声道:「郑叔叔,我们虽然年少,但对主上的忠心并不逊于诸位长辈,大家不过都是在为主上分忧议事,郑叔叔何必这般相逼。」
他不是为了他的良心,不肯答应,他只是为了他的骄傲,而固执己见。
他不是为了对不起世人而不肯答应,他只是不愿对不起他自己。
「好啊,果然长江后浪催前浪,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看我们老家伙不顺眼了。」
今天,他若能为了他那虚无飘渺的大业,而以卑鄙手段控制天下英雄,那明天,他就会为了他的权势荣耀、一人之富贵,而置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他,不配成为这么多人,誓死效忠的主人。
他可以为了治好萧性德,而结仇满天下,用强盗手段,去抢夺财物,用绑匪手段,去绑架英雄,用强梁手段,去迫人屈服。但却绝不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去做这种事。
郑元化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孩子般抱着余伯平,痛哭不绝:「余大哥,你夜夜不做噩梦吗?你没有看到那么多兄弟在血泊里哭泣吗?余大哥……」
或许愚蠢,或许可笑,或许他的选择从来是错误的,可是,人活着,若是只能做正确的事,只可以做正确的决定,那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和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