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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八章 孤辰剑寒(第2/2页)

「是她要救纳兰玉,是她担心秦王派高手乘机狙击。她不是没料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却还是选择守护,还是把希望赌在安胎药上。既然一切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又为什么要干扰。」性德微微皱眉,就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解释,有什么理由反唇相讥,以他的性情,应该对卫孤辰的质疑愤怒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才对,怎么会有这个时间,有这个心情,加以解释。
一切的灾难、痛苦,都来自那十二天。十二天,他救回了纳兰玉的性命,另一个生命却也因此被毁灭。十二天,他付出的只是几成功力,几分元气,而董嫣然失去的,却是整个生命,所有希望。
「你还要抱着她发呆到几时?」性德语气平淡:「流产的人也需要治疗打理。我开几副方子,替她调养身子,你找两个丫头、两个常给人接生有经验的稳婆,为她料理身体。她现在的下身,要好好处理,不可再耽误。」
见到性德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卫孤辰也不由在心中无言地叹息一声,抱起董嫣然,转身出去了。
轻轻推开门,可以看见床上柔弱的身影蜷在一起,如此固执地将身体抱做一团,似是在拒绝任何人在此时此刻的接近和安慰,又似还想无望的对抗整个世界,以保护明明已注定不可挽回的一切。
也许过了很久很久,董嫣然才慢慢抬头,她的目光明明自他身上掠过,却又仿佛毫无所觉,淡漠麻木,不带半点情绪。
「他应该知道。」卫孤辰拂然道。
董嫣然徐徐抬眸,静静看着卫孤辰:「你为萧性德做过的事,心里的苦,你会愿意一点一点地同他慢慢说清楚吗?」
「但这一切从来不是他的要求,他没有要我做过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董嫣然平平抬眸看向卫孤辰隐含激愤的眼:「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不幸,也该我自己承担,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拉上他。」
董嫣然却明眸沉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问:「你这样生他的气,到底是为我不平,还是另有原因呢?」
卫孤辰的眼神渐渐冷森下去:「你想说什么?」
董嫣然微笑,眼神遥遥锁住窗外在花间共舞的一双蝴蝶,轻轻地说:「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她抬头看他:「我没有力气与精神再强颜欢笑去见他,能否请你派人替我传个话,只说你接受他的挑战,而我还有些旧伤没有好,既然他暂时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去觅地疗伤,暂时不会再去见他了。」
卫孤辰又站了一会儿,知她此刻身体极之虚弱,便是应付自己也极费精神,思索了一会儿,便静静走出来了。
他微微蹙眉,仰头,看浩浩云天。或许真该把他放回去,知他安全,才能安心地以生死性命,奋身一刺,了了这段心愿。
「说的是,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到过这种……」
两个婆子一起抬头,愕然看着忽然间就近在在咫尺的卫孤辰。刚才她们说话声音小得完全属于咬耳朵,这人怎么竟听得到?
「大爷,我们干的就是接生,几十年来,见过无数孕妇,流产的事,也经过很多,就没见过一个孕妇,没了孩子,却只流这么少一点血的。」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动:「若是自然流产从不曾有过这种现象,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用药打下来的?」
「我们也算干了一辈子接生的活了,什么事没见过。很多没出阁的闺女做了丑事,或是丈夫长年不在家的妇人有了些不好启齿的事,多是要用这种药的,谁不是冒着性命危险痛死痛活。还有那大门大户妻多妾多的人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更多着呢,打胎,流产,莫名其妙没了孩子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哪一个掉胎的女子不是血流成河九死一生的。用药打胎能把胎儿打得这么干净,又几乎完全不伤身,这是绝不可能的。」王婆无比肯定的断言。
然而这时王婆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要真有人能把药用得这么好,这么有分寸,那他肯定就是天下第一神医了。」
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只觉身上寒气稍减,二人一起抬头,却已不见卫孤辰的身影了。
卫孤辰依然只是凝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以你的医术,为什么不在事前帮她,为什么不提醒她,为什么不至少替她开几个可以让胎儿稍为安全的药方?」
本来万变不惊的性德此时神色也是微震,隐约已意识到卫孤辰对他起疑,眼中异芒闪动,无数种可能尽在心中。自董嫣然怀孕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切的因果都在转瞬间被他加以运算分析,唯一的破绽,或者仅仅是他还不够心狠。真奇怪,明明是没有心的人工智能体,却还会有心软的感觉,那药不敢下重,唯恐伤了董嫣然的身体。有经验的稳婆或许会觉得奇怪,但就算如此,卫孤辰也没有可能怀疑到他。
卫孤辰眼神一厉:「怎么回事?」
「一般人流产的确要好生调养,经不得风吹,受不得劳累。她这一次虽失了孩子,流血却极少,不曾伤及身体,我开的几副药又能固本强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的确可以像平时一样自由行动,再加上她武功高强,倒也不是很危险。」性德静静做出说明。
赵承风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大德门,崇安门,永定门,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天门桥,张家铺,宏子胡同,她安静沉默地行过。
花红草绿已是春,为什么夜间尚有如许刺骨寒意,她只是静静地枯坐着,任风露打湿她的衣襟。
她在那四射飞散的星光中飞跃,衣袂翩然若仙,剑势轻悠悠划出,仿似浑不着力,裂帛声中,半空似乎有什么倏然裂开,然而除了虚空里反映剑芒与月华的一道异样的亮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同一时间,劲风疾响,直指背心。
最可怕的不是她同时应付两个人的内力攻击,而在于这两种力量,正好一寒一热,一阴一阳,完全相反,却又同时交击,令人如处水深火热之中。
董嫣然却只是淡淡微笑起来,清柔明净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眼前这身高七尺,苍髯白发,却凛然生威的老者,再微微转首,目光轻轻扫过那瘦小枯干,阴眉厉目,红发红瞳的老妇,从容道:「想不到三十年前,名动天下,受五国通缉,被八个国家武林人士联手追杀的阴阳双绝,如今竟已为秦王效力了。」
然而,随着她的语气渐渐从容淡定,阴叟只觉有什么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逼得他的寒气步步后退。阳婆却觉千万缕森寒化作游丝,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轻易地穿过炙气的屏障,生生扎入她的体内去。
剩下四个人,分四方站立,隐成围绕之势,戴好鹿皮手套的手全部探入囊中,人人面无表情,只待伺机偷袭。
轻巧的裙裾在月色下,翻滚出无以伦比的美丽弧度,藉着双手的力量支持,她的双脚完全不需落地。而美丽的衣裙又把她脚上的变化完全遮掩,叫人看不清虚实,寻不到空档。
董嫣然忽的发出一声长笑,悠然一转。她这一转间,带动得阴阳双绝竟身不由己陪着她一起转动。转速奇快,竟如凭空生出一道旋风来,飞旋的气劲把所有疾袭而来的寒光全都反震出去。
阴叟脸色赤红,呼哧哧喘出来的气都带着可怕的热力,阳婆面色清白,眉毛头发都已笼罩了一层轻霜,整个人在瑟瑟发抖。
是谁后一步接着无意识地呓语:「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阴叟无意识地抬头,魂不守舍道:「我们一直守在逆党的园子附近,用各种身分掩饰,每天接收内应的情报,今日收到消息,知道有个刚刚小产的楚国高手从园子里出来,让我们去捉来。我们一路偷偷跟踪她,虽然知道她刚刚流产,也不敢托大,先是让十几个精干弟子用隐形匿踪之法暗中潜近,伺机以暗器攻击,却被她转瞬间出手除去。后是用在暗夜里,几乎看不到的透明丝网捕捉,也被她一剑破开。我们夫妇同时出手偷袭,让她架住,我们全力牵制她的行动,让其他人明刀暗箭一起攻击,谁知道,谁知道……」
董嫣然却只微微皱眉问:「你们的内应是什么人?」
「不行,我们的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们两个,传信的人远远一看,就会知道出事了,他熟悉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分面貌,瞒不过的。」
赵承风怔怔望着董嫣然,一语不发,一句不接,只是颤抖着伸手,指着董嫣然的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轻轻放手,淡淡微笑:「不妨事,大概是与他们内力比拚时,被他们的阴毒内力所伤,也许休养个几天就好了。」
明明并无深交,明明绝无情义,可是,看这样一个女子如此温柔的笑容,看这样一个纤柔的身影立在月下,雪一样的长发,轻轻飘飞起来,却让人有一种椎心的痛,只觉得,如果可能,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失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说她因伤身而白了少年头,可是他知道,那如黛青丝化霜雪,从来都只为伤心。
赵承风仍然只是默然凝望她。
赵承风上前一步,想要跟上,却又明明觉得,这女子转身的背影如此孤绝,分明传达着一种疏离之意。像这样的绝世人物,纵是受伤至极,也只愿独自疗伤,不屑于看世人的同情和怜悯吧!
赵承风一怔,董嫣然却已举步远去。
夜风轻轻柔柔,将她的一声叹息,遥遥吹拂而来:「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他静静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就这样步过草地,穿过荒丘,行过小径,渐行渐远渐无踪。
最后的一刻,他只记得那女子身后的长发,雪一般在夜风中飘散开来。如许天地,如许寒夜,如许星辰,这人生,真是寂寞如霜雪。
卫孤辰眉峰冷冷,声音森寒:「说!」
只有一个字,话语中的寒意却让人不由自主打个哆索,两个稳婆丝毫不敢隐瞒地连声说明。
卫孤辰冷冷看进性德眼中:「那十二天,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你看到了一切,以你的医术、你的眼力,不可能没有料到会发生什么,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我们见过因为意外,因为碰撞,因为走路,甚至因为睡觉时翻了个身而流掉孩子的女人,哪一个下身不是湿透了。只有她,出血非常少。」
「血虽然少,流得却十分干净,基本上不需要任何善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的病症,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
卫孤辰微微皱眉:「可要我通知容若?」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
「打胎是极危险的事,不但很伤身子,有时候连性命都会搭上。」
董嫣然微微一颤,自得知噩耗后,第一次脸上有了表情,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婆连连点头:「大爷别看我们是没见识的老太婆,真说到生孩子的事,怕是有名的大夫也未必有我们懂得多呢!」
卫孤辰心神稍松,原本不知不觉蹙起的眉峰渐渐平伏。
十二天,他不曾后悔过救回纳兰玉,却不能不痛恨抱憾。十二天,他不曾请求过董嫣然,却不得不承认,他欠了董嫣然。
卫孤辰心间猛然一凛,只觉得身上倏得发起寒来,声音却沉了下去:「她刚刚失了孩子,正值悲伤,这些闲言闲语,不要再说一个字,免得让她听见更加难过。你们好好服侍,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个婆子莫名得只觉全身如浸冰水,惨白着脸只敢猛点头:「是是是,大爷,我们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董嫣然唇边努力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有我一个人伤痛已然足够,无需再带累旁人。」
再次拍开性德的房门,这一次卫孤辰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性德,空气中却似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性德竟也难得地主动开口:「有什么事?」
「他不是旁人。」卫孤辰的声音中,隐隐有愤怒的波动。
性德眼神微动,却不说话,他从来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除了对容若,他几乎从不主动帮助别人,卫孤辰也从没有指望过他是大善人,这一次的责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卫孤辰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他,只是眸子深处,渐渐涌起一种深深的沉痛与无奈:「萧性德,你可以恨我,暗中对付我,策谋利用我,但是,永远不要做出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来。」
一个没有出世的婴儿,何其轻微,又何其沉重,沉得比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和尸体更加让人难以背负,沉得让他明白,也许这一生,他都还不清。
他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眉峰,以他和容若的关系,就算不对董嫣然伸出援手,也没有理由要暗算她,他没有打掉董嫣然胎儿的动机,卫孤辰的怀疑到底从何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主上,主上……」大呼小叫着扑进来的赵承风,打破了二人之间奇异的僵持:「董姑娘不见了。」
卫孤辰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气,手握紧剑柄又徐徐放开,这个女人,难道生来就是为了专门戳他的罩门戳他的痛处的吗?如果不是她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剑。
「主上探望过董姑娘之后,王婆和李婆进去服侍,见董姑娘不在床上,只在桌上看到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把信奉上。
卫孤辰接过,信手展开一看,眼中隐有怒色:「不知死活的女人,这种情况,还敢说一声多谢照顾就跑了。」
「你是女子,你为他付出你的贞操相救,他却昏昏然总以为是和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你为他千里奔波时,他在哪里?你为他负伤应战时,他在哪里?你为他怀孕受苦时,他在哪里?而你一个人承受失子之痛时,他又在哪里?」
卫孤辰只是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董嫣然纵然武功盖世也无用,她伤的是心不是身,一个刚刚失去骨肉,伤心欲绝的女人,孤零零行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努力地想要隐藏起她所有的悲凉不幸,不让任何人看到,不受任何人怜惜,谁也不能确定,她是否可以真正安全。
他略一思索,便迅速道:「把庄里训练得最好的狗找来,嗅着气味去找一找,查到了她的行踪,不用去拦,你也拦不住,看她有了落脚之处,就来回报我。」
时时斗得两败俱伤。不及疗伤,又要潜行数千里,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可商量,没有一个朋友可扶持,四周全是异国敌人,处处要小心,时时要谨慎,还要为别的人劳心劳力。纵是铁人,也要倒了,更何况还有整整十二天的不眠不休,焦虑忧愁,紧张恐慌,这世上,有什么安胎药可以抵得过这样的身体伤害?」
董嫣然独自行走在秦国京都的长街上,堂堂大秦国都沉默如深深的暗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却也是一天一地的寂寞。
微笑的行人擦肩而过,两旁的店铺笑闹招呼声不绝。而这一切,与她都没有关系。
她静静地笑笑,笑容中有几许悲凉,却也有几许骄傲:「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肯受人怜。」
她如同一个白日里现身的幽灵,从灿烂阳光中清清冷冷地行过,从无限热闹中寂寂寞寞地走过,慢慢行出城门,慢慢步出官道,慢慢置身于无人的荒郊,从骄阳当空,直至月升中天。
她慢慢在一片荒草孤丘中坐下,仰头看如斯寂寞的月色,向空中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慢慢地握紧五指,依然什么也没有。天大地大,却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可以握住的。
卫孤辰沉默了,是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有着千万种不同,但骨子里的傲气都是相似的。受了再重的伤,只是若无其事遮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从来都不肯展示自己的不幸,以博取他人的怜悯,哪怕对方是心爱之人,也是一样。
小产后的身体,可经得这等寒气,这等潮湿,已不是她所能挂怀忧心的了。她只是抬头望月,看月色如许清亮,夜空中漫天的星辰,仿佛已近在眼前。
她探手,拔剑,飞掠,轻旋,无数清悦的脆响之后,满天的星光全都聚在了她的剑锋之上,随着她素手微动,星飞电掣,以比来势更加迅猛,更加快捷,更加不可思议的角度,迅速消失在石后,树下,坡底,甚至土中,惨叫和闷哼都非常短促,短促到仿佛刚刚意识到灾难和痛楚,就彻底失去了发出声音的力气。
卫孤辰眉头一皱:「我这边一时半刻也不能马上找到稳婆,既是不能耽误,你来料理如何?」
她身形不停,剑势不顿,信手扬开,已然堪堪格住半空中袭来的一把长约四尺通体漆黑的长刀。
她的剑势素来轻灵微妙,稍沾即走,然而刀剑一交,董嫣然便觉剑势一滞,竟被长刀上诡异的内力吸住,再也施展不开。一股阴冷的内气顺着刀身,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攻了过来。
卫孤辰眼神微微一闪,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
董嫣然不必回头,已可从破空的风声中判断出袭来兵刃的种类大小形状,以及狙击者的功力深浅。右手执剑,潜运功力,真气和缓包容,一点点把阴冷之意驱尽,左手从容自腰间取下剑鞘,头也不回,随手一格,硬生生格住自后而来的一把红若火焰,妖异得夺人眼目的长剑。而如火如炙,如焚如烤的诡异内劲,也如潮水一般自身后袭来。
董嫣然刚刚小产,本来身体就虚弱,何况自飞雪关以来,她受的伤从来没有完全好过,又连续奔波,劳累疲惫,这种完完全全,绝无花巧的内力比拚对她来说最是伤身。
董嫣然声音轻柔无力,语气却安稳坚定:「在容若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但他对性德是不同的,性德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肯为性德死,肯为性德不顾一切危险跑到秦国,在他心中,有时候,性德甚至比楚韵如和他更亲密。性德在他身旁,不会有委屈,也不会有和我相类的遭遇。」
董嫣然右半边身子在转瞬间仿佛一片僵木,衣襟上的寒露都顷刻间结做霜雪,恍若处身于冰层之中,左半边身子却汗若雨下,腾腾冒着热气,犹似被烈火炙烤一般。
这真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两种完全相反的内力在那无比柔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步步进逼,换了旁的人,不是受不了这样的冷热交煎,惨呼倒地,便是极力反抗后,走火入魔,百脉皆废了。
性德微微地挑挑眉,感到十分的不解。他自己是不会介意男女大防的问题,但董嫣然毕竟不是鹰飞那种完全不管男女之分的庆人,她以后还要做人的。现在只是流产,又不是性命相关,非要立刻出手处理,卫孤辰何以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
短短的四十九个字,她刚开始说时,还时断时续,时而声音微颤,时而牙关轻叩,然而说到后来,语音流畅从容,轻松自然。
初时阴叟阳婆都觉得内力已尽情攻入这女子体内,信心满满的就等待着这个柔弱女流,像以往无数敌人那样,被两种交煎的内力催逼得痛不欲生,放弃反抗。
董嫣然仿佛感觉不到他语气中强抑的愤怒,慢慢转过头,看窗外无限阳光,语气怅然:「真心爱惜一个人,是为他着想,体谅他,关心他,不要让他为难,而不是束缚他,拘禁他,勉强他。」
两人都是大惊失色,阴叟猛的厉声暴喝:「还不动手!」
声音未落,草丛下,小丘后,疾跃起十道身影,两刀两剑两把枪,刀若雷电,剑似惊鸿,枪胜疾风,已在眼前。刀劈天灵,剑扎前心,枪取咽喉,招招式式,都是勾魂夺命。
卫孤辰冷笑:「你这话又何尝是为了性德说的,想不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心情去为容若着想。」
董嫣然的一剑一鞘都被异力粘住,若要躲避还击,就必须松手弃开兵刃,否则就被这阴阳双绝困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刀刀剑剑暗青子逼到眼前。
值此险境,她却只淡然一笑,双手一前一后,持着剑和鞘依旧拒敌,人却轻轻巧巧,在原地翻了起来。
然而,话既出口,他就不打算停止。他冷冷抬眼,世间最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你要我对她说什么,告诉她不用救助纳兰玉,不用管我们三人的死活,只要保住她自己就行了。」
电光石火间,寒光中,裙裾如舞,她只是双手各撑前后,轻轻巧巧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小的方寸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清那裙下纤足的动静,能看到的只是,当她再次立足于地时,持剑者仆倒于地,再无动静,使刀者踉跄后退,颓然倒下,执枪者竟生生被震飞于空,鲜血狂喷后如落叶般飘零于地。倒下的六个人,再也没有声息,再也没有动静。
只是转瞬间,逼过来的六个人就全都败退,生死不知,阴阳双绝面无人色,而四周四人再也顾不得会否伤及阴阳双绝,无数的飞刀小剑寒芒冷丝铁蒺藜已漫空而来。
卫孤辰眼神一跳:「天绝地灭?你……」
待得风止人息,这一片旷野,除了董嫣然和阴阳双绝,再没有第四个站立着的人了。
而阴阳双绝能够站立的时间也不多了,刚开始是他们以阴柔内力吸住董嫣然的兵刃,而现在是他们连人带兵刃被董嫣然吸住,想撒手后退都根本做不到,只能用尽全力对抗着侵入体内的寒热气流,眼睁睁感觉着自身的力量一点点衰弱下去。
董嫣然摇头:「你放心,我还不至软弱到要轻生,只是经此一变,万念俱灰,身心俱疲,暂时再也无力去顾及他了,我只想在我离开之前,最后为他尽点力,仅此而已。」
然而两个人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瞪着董嫣然,眼神里充满着惊恐和震怖,以至于阳婆瑟缩时,让人不能分辨,她的颤抖到底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
是谁先一步喃喃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性德静静站在原处,直到卫孤辰的脚步声已完完全全遥不可闻,他才慢慢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是他翻手风云,覆手烟雨,布定局,设定谋,是他把那女子一步一步,推至如今悲凉境地。
看着他们的目光慢慢散乱,董嫣然知道他们的意志已被击溃,平静地松开手,看着两个曾经掀起无数风云的魔头,像失去了骨头支持一般,软倒在地,只能喘息。
她凝眸深注,止水清瞳已运到最高处,声音轻柔如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跟上我的?」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尽管他的脸上仍有些不太情愿的表情。
他的声音纷纷乱乱,再不平稳。
阳婆在旁喃喃接口:「这不可能,一个刚流产过的女人,应该元气大伤才对,怎么可能这么强,这么可怕,这还是人吗?」
董嫣然苍白的脸上,掠起一道淡淡的笑容,有些无力地说:「谢谢。」闭上眼,再也没有动。
「不知道,每次都是由不同打扮的人,看似随意地在我们面前留下消息,很多时候,我们要在事后得到通知,才知道消息是什么时候留的,又是以什么形式留下来的。」
「你们回去,装做无事一般,等对方下一次留消息,能否把人找出来?」
他慢慢握紧五指。他是对的,他用的手段虽毒,终究还是在救那个面临悲凉命运而不自知的女子,他应当无愧,可是为什么,那女子的手握住他的手,那样无助地哀恳时,他不知道,那一瞬颤抖的是谁的手,为什么,那女子悲凉的泪落在他的掌心,即使此时此刻,依然感觉得到灼人的温度。
阴阳双绝犹自面无表情,眼睛发直地说话,董嫣然已是秀眉深皱,忽的心有所感,抬眸转身,却见月色下,牵着两只大狗的赵承风正瞪大眼望过来。
「你来得正好,这里一地尸体,你能否请你们的人帮忙处理一下?」董嫣然平静地说。
园中阳光明净,清风徐来,他却在这一瞬,千般思虑,皆上心头。
董嫣然有些讶然地把自己上下打量一下,不觉有什么不对,顺手一抚长发,忽的一怔,把一缕垂到胸前的发丝捧起,曾经青丝如黛,因何转瞬之间,竟已化作霜雪。
看着掌中这缕缕白发,董嫣然也只略略震动了一下,忽然恍悟过来,刚才阴阳双绝看着她时,那无比震怖而惊恐的眼神,不止是害怕和畏惧,也是因为,他们正亲眼看着她,如丝绸般轻柔,如飞烟般飘逸的黑发,就这样,一寸一寸,化做银白。
「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赵承风只是静静看着董嫣然,他说不出话,他无力说话。他对武功见识不算高明,可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这绮年玉貌的绝美女子,从此再也得不回那梦一般柔美的黑发了。
这绝色人儿在月下微笑,笑容沉静而轻柔,可为什么,他却只感觉这笑颜,比悲凉的哭泣更加让人心中悲怮,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流泪,为什么不哀伤,为什么不怨愤!
卫孤辰沉默无语,只是低头,深深看董嫣然睡梦中无邪的笑颜。
然而,他却被董嫣然的笑容慑住了,那样美丽而悲伤的笑颜啊,叫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男人是谁?可是负心薄情,可是无情无义?为何让你独对这么多艰险苦难,为何令你独当这么多椎心痛楚?是什么人可以丧尽天良,如此伤害一个这般美好的女子?
原本轻柔的微风,忽的转大,把他的衣发吹得纷纷乱乱,犹如他此刻的心绪,然而顺着风声却有几句轻微的对话,传到耳边。
而他,依然只能这样怔怔凝望她,发不得一声,动不得一指。
董嫣然微笑说:「是你主人让你来找我的吧!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你看看……」她目光向四下一扫:「除非是他亲自出手,否则这世上,能让我吃亏的人,实在不多。」
「这流产真是怪……」
「我会好好安顿我自己,绝不会短见轻生,你们都可放心。这里一些人,都是秦王收罗的高手,其他人我都或废或杀,这两人也被我毁了经脉,又受我术法所侵,以后虽不死,也已疯了,构不成威胁。只是你们之中有秦王的内奸,请转告你们主人,千万小心。」
该说的话已然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卫孤辰站在门前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然而,不知为什么,一股冲动上涌,他大声喊起来:「董姑娘,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董嫣然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如果可以,请尽量体谅你的主上,他其实面冷心热,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凛,原处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月色下,她的身影如许伶仃,飘然的裙裾随风而舞,让人误以为那身子轻柔瘦弱到了极处。夜风突然劲急起来,吹得她长发飘散开来,天地间,忽的一片银白,如一场寒冬降下的霜雪。
她轻柔的身姿,步过一棵大树,不知是否夜风劲急,不知是否树亦情伤,随着那枝儿轻颤,一朵小花,翩然随风而落,落在她的发上,又滑落肩头,最后轻无声息地落在她平摊开的手掌上。
园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低声谈话,耳旁却听得一个冷峻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她的流产有什么怪?」
刹那之间,赵承风悲痛得几乎想要仰天长啸。这花一样的青春年华,还不曾绽放,就已在这寒冷的月色中,消逝而尽了。明明如此的美丽,明明如此的年少,明明还应该有许多可以在阳光中做的事,在微风里说的话,但是,这样一个女子,就如此在他眼前,一点一点苍老憔悴了。
他知道这个女子出奇地坚强,虽然在下体流血时,曾抓着主上的衣袖,一声声哀哭求救,然而当她知道骨肉已然消逝而去后,就再没有流一滴泪,再没有痛哭一声。或许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无论她再遭遇什么,都已不会再流一滴眼泪,再发出一声哭泣,只是从此之后,她也不会再有发自真心的笑容了吧!
灾难已然降临,纵倾九州四海之力亦无可挽回。而他从来只懂得如何用武力去制造灾难,灾难的善后与安慰,素来不是他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