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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十章 功成心离

至此,他才敢睁开眼睛,至此,他才敢让世人知道,他恢复清醒。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安乐的眼泪https://www.hetushu?com?com,与纳兰玉的眼眸。
安乐在他身边大声地哭:「皇兄,皇兄……」
他知道,这种生病的方法拖不了太久,他知道,等得权臣得胜回京,就是再议婚事之时,他不得不提前发动完全没有把握的夺权行动,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是兄长,他不能让他柔弱的妹妹,就此被送进虎口中。
【**卫孤辰**】
纳兰玉极为郁闷不快活:「你要我出门玩,皇帝哥哥也要我出门玩,爹也要我出门玩,可是一个都不肯陪我。」
卫孤辰这才意识到失言,有心不理,这个小猴子,爬到身上,大吵大叫,搞得他耳朵和脑袋一起痛起来,不得不说:「你忘了,秦何伤一直在逼皇帝把小公主嫁给他儿子吗?秦何伤马上就要回京,小皇帝要不动手拚命,就只能把妹妹推到狼窝里去了,你爹最近也一直在帮着小皇帝暗中奔走,总之这些事,你别担心,乖乖离开京城,成功了,他们会接你回来,失败了,就算他们安排的人保护不了你,我也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宁昭**】
怎么冲出去的,不记得了,怎么乘秦何伤失足之际,一刀刺进他胸膛的,不记得了,怎么在那场纷争后,收拾善后,不记得了。
只是,这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心中记得,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世事无常,纵是皇帝,不如意事,亦有十之八九。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他宁可自己从来不记得,却原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
那一天,卫孤辰同样忘不了。
他悄悄藏身在暗影里,冷眼看那一场可怕的厮杀。那个狰狞如修罗的人,就是秦何伤,就是手染无数大雁子民鲜血的刽子手,就是无数场屠杀背后的恶魔。那样大开大合的招式,那样纵横决荡的冲杀,固然算不得上乘武功,但在两军阵中、万马之上,倒真是别有一番威势。
卫孤辰微微皱眉,几乎大脑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指尖已是微弹。没有任何人发现一小块树皮,打在那握紧匕首的手背上,那眼看要将不知死活的小孩脑袋捅穿的一记狠刺,只是在小小孩儿肩膀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那个少年得手后,不及多看死去的秦何伤一眼,就扑向那小小的孩子,抱着他,一声声唤,手忙脚乱地掩着他的伤口,却又为那挡不住的鲜血而颤抖。
他默无声息地退去,并不知道,在以后,当他真正想杀死那个曾经面白若死,虚弱无助的少年帝王时,却已再没有机会了。
没有人知道,当时卫孤辰的出手,不是因为慎重的筹谋,而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是因为远大的抱负和希望,而只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正如没有人真能明白,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很多很多变化之后,卫孤辰回想当日那两记弹指,纵然有憾,却依旧无悔。
同样,心念旧雁之士,在苛政尽消,国家管制放松时,开始疯狂发展势力,并为他们得到的自由而喜不自胜,等他们自以为得计若干年后,再回头看时,才会恍然发现,眼前这强盛富有的国家,比之旧日的铁马金戈,更加牢不可破,他们所有的权力财富,都依托于秦国的强大,一旦试图打破这种强大,他们自己的一切,也将失去。
他愣愣地问:「爹以前也常这么说,皇帝哥哥答应我,在人前要叫皇上,人后可以叫哥哥的。」
但他记得,他曾经最快乐的岁月。他的皇帝意气风发,一片雄心,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他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夸奖称赞,只是飞扬起眉眼,闪亮起眸子,仿佛想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的君王。
记得那时,他好玩一般硬要跑到外头,做一方父母官,他那当皇帝的好朋友,当宰相的爹爹,又气又恨,却也由着他改名换姓,捏造身分,无法无天,胡闹胡为。或者,都是一片苦心想要磨练他吧!却不知道,当时,他纯粹只是因为好玩,只是因为,不想关于他这个贴身近臣过于俊美的流言,损及了皇上的名声,所以只得跑远一些。
记得那个行事诡异,作风奇特,却似乎隐隐有宰相当靠山的小大人,曾惹来无数弹劾,却全部失败。记得他没头没脑,不合常理的为官之术,竟也结下江湖上不少仇家,却全都被他那天下第一的哥哥,整得惨不堪言。
纳兰玉永远记得的是,爹爹的那一场寿宴,满朝官员皆来贺。那时,他的君王,应该只是心血来潮,应该只是感念君臣之情,想给爹爹一个脸面,应该只是想来给他一个惊喜吧!
仿佛是多年前,仿佛是昨天,有一个他叫了很多年哥哥的人说:「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在那一刻,他已然知道,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已如流水般逝去。
直到最后,那场剧变的到来,直到那曾微笑着抱他在膝上,骂他小猴儿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的逝去,直到那一场前所未有的杀戮,无比惨烈地展现在眼前,直到所有的决绝和伤害,就此逼得他躲无可躲,退无可退,直到他的双手,就此染上那最在意之人的鲜血,直到一切的迫害,将他逼入疯狂。
记得的是,曾抱着那孩子唤个不停,记得的是,手忙脚乱,心慌意乱,亲自为他包裹的伤口,而那个小小孩儿从床上醒来,看看包裹好的伤处,看着他欢喜的眼,听着他不绝的话语,很郁闷地说:「皇帝哥哥,你包扎的好难看啊!」
记得的是,他大笑着说:「你这个小坏蛋,以后好好读书吧,皇帝哥哥赏你大大的官做,从此之后,我做一百年皇帝,你做一百年大臣,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宁昭**】
忘不了,那改变他生命的一天,自那以后,他才真正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帝王,秦国的称霸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有的道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孤辰**】
在秦何伤回京的前一天,他让纳兰玉回家,还笑着说,若有空就出京玩玩,把外头的好东西带些进宫,给他瞧瞧。那个已然长成个大孩子,却依然有一双明净眼眸的小小人儿,笑着应是。
那一天,他潜入皇宫,皇宫的防卫,不过是个摆设,侍从们无心为小小的皇帝的安全而费心。小皇帝仅有的心腹,全部集中在那紧闭大门的殿阁中,要在一场庆功的喜宴上,展开一场杀戮。没有人发现那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就如没有人会去阻挡那个永远可以不用通报,就自由出入皇宫各处的小小孩童一样。
密封的大门对于可以纵跃如飞的他,与那个深知皇宫里每一条不为人所知的道路,每一处旁人不能发觉的小洞的孩子同样无效。
他微笑着送纳兰玉远去,然后牵起安乐小小的手。他要把他的小妹妹送到祖母膝下去,他要在最后的一晚,跪在这天地间,他唯一全心信任的人面前,轻轻叮咛,明日若事败,请祖母把一切都推到孙儿身上,以太皇太后的身分顺从权臣,下旨废了他,再立一个年纪幼小的皇家子弟,这样的话,祖母和安乐,或能多保几年安逸生活。
他冷冷地望着,悄悄握住剑柄,那状若疯虎的魔王,与那面色煞白,却不退半步的少年,理所当然,他需要诛杀的、毁灭的,只应该是欠下无数血债的秦何伤,此人府中有重兵保护,出入时间从来不定,他虽武功日进千里,也没有机会刺杀此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为何不……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剑始终无法出鞘,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警告他,这决定有多么不妥,他只是冷下眼,静静看着秦人的自相残杀。即使那疯魔夺了匕首,直冲向那少年帝王,他也没有动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从斜刺里直冲了上前。
那小小的孩子,通红的眼睛,在他的床边,满脸的睏倦,那样那样那样地焦虑,一声声喊:「皇帝哥哥。」
当那面色惨白的少年帝王大叫着孤注一掷地扑上去时,他再次弹指。秦何伤莫名其妙地失足,纵横战阵的英雄人物,就此毁灭于,一个少年的短剑之下。
卫孤辰冷了眉眼,却热了心肠。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原来,他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原来,就算那无数大雁义士闻之色变的恶魔,有时,也只需弹指之间,就能毁灭。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把大秦国的皇帝也给……
纳兰玉回家之后,纳兰明也张罗着要送纳兰玉离京,到外地去玩,纳兰玉拖了卫孤辰要一起去。
卫孤辰慢慢松开手指,悄悄地从暗影中消失。
纵然杀了他又如何呢?皇族还会选另一个人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不掌实权的皇帝的生死,根本不能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
卫孤辰这些日子发动全部人手,密切注意小皇帝以及纳兰明等人的一举一动,心知大变将临,哪里会陪纳兰玉出门,只淡淡拒绝。
正如他不可能知道,那个柔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护亲人的孩子,将来,可以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那一天,秦何伤死去,那一天,秦国有了天崩地裂的变化,那一天,心念旧雁的志士们欢天喜地,大肆庆祝,那一天,很多忠心跟随的旧人,在卫孤辰身边,一直感叹他们的少主,终于为天下义士报尽血仇,真切地相信,他们复国的希望已在眼前。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孩子,这样稚嫩的身与心,在他的榻边,到底,守候了,多久,多久?
多年之后,当纳兰玉知道当年旧事时,也以为,他的大哥出手,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秦何伤的死亡对他们好处更大。
多年后,当那无比深沉的大秦帝王通过内线知道当年密事时,也只是于夜深人静时,冷然一笑,嘲弄那所谓的绝世高手,机关算尽太聪明,想必如今已悔不当初。
卫孤辰没有心情再多陪他闲扯,漫不经心地答:「他们要拚命,防着事败,都想把你保护在风波之外,就算出事,至少你能及时逃出生天。」
在那以后,秦国就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纳兰明联络的低层精锐官员们,充分发挥了他们办实务的力量,在他们的影响下,秦何伤的心腹们,不是在皇帝的招纳示好中宣誓效忠,就是在发现命令无法通畅实施后,不得不献上忠诚。
宁昭的改革在全国推行,国势日上,宁昭威望渐重之后,才开始大封亲信,三朝老臣王宁、皇族重臣宁靖,以及新锐才俊纳兰明分居相位,共佐国事。
纳兰玉一愣,立刻跳起来,扯住他大叫:「怎么回事,什么要拚命?」
而这一切,纳兰玉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快活的人,大家都不再愁眉苦脸,所有人看到他都笑咪|咪,当他心肝一般地疼爱。回到家里,爹爹抱着他转了无数圈,笑着说他是福星。拉着他那神仙般的大哥哥,他得意洋洋,把自己所有的功劳,吹得比天还大。
卫孤辰只是静静地听,最后才淡淡说一句:「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那一日,宁昭为了让权臣没有机会提起他那不堪的儿子与安乐的婚事,他把自己弄病,昏昏沉沉,缠绵病榻,权臣徘徊再三,总是等不到生病的皇帝醒过来,又传来了外地发生叛乱的消息,不得不急忙前去平叛。
卫孤辰摇摇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纳兰玉终究还是渐渐不再把秦国的君王,称做哥哥了,从什么时候改口的,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不再一次次纠正自己的称呼,不再责备他不把自己当哥哥,他不记得。
卫孤辰事后不得不承认,他太小看小孩子了,所以,以为一两句话就可以把最懂调皮捣蛋的家伙安抚,所以,真的相信那只野猴儿乖乖点头,就真的会乖乖做到,所以,当秦何伤回京,入宫受贺的那一天,他听说某个应该已经离京的小孩子,居然可以半路在一堆大人的保护下逃得无影无踪时,便一语不发,起身直奔皇城,一边飞奔疾掠,一边暗自咬牙切齿,痛恨咒骂。
他的哥哥,闲时带他过长河,登险峰,携了他与烈日并驰,与明月共舞。他总想,必是前世福荫多,才有今生遇上这等神奇人物,待他这般如珠如宝如美玉。
记得那时,他的皇帝还会真心诚意劝他多读书,一门心思烦恼等他长大了要还这么喜欢胡闹闯祸,可怎么给他封大官啊?
哪里会有这么不听话的小孩,以前真不该给他讲那些侠义传说,生死朋友的故事,混蛋,这小孩子不会真以为故事是真的,真以为好人永远不会死,真以为站在正义那一面,不管经历了什么艰难痛苦,都一定会有好结局吧!那个混帐东西……
记得那时,他那天下无双的哥哥,冒充做他的师爷,忽然来到衙门口,喜得年纪极小的县太爷,蹦蹦跳跳扑出去,跌破一县人的眼珠。
记得,他们曾在一起,做过无数可以被称做传奇的事,记得,他们曾有过的无数欢笑和纵意。
他病体支离,却又心痛难当,忙堆起笑容,柔和地安慰:「安乐,别怕,皇兄在,皇兄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依然没有外人知道,他的身分来历。日渐专横的宁靖,一心以他为突破来打倒纳兰明,以便专权擅政。没有人知道,那个年方十五岁,行事最不合常规的知县大人真正的靠山是皇帝老子,没有人能料到,一个胡作非为,却总能歪打正着的少年县太爷会引发双相斗法,直接导致宁靖不得不含恨隐退。而历事三朝,年已老迈的王宁,完全形同摆设,根本不会对纳兰明的政务处理,多出任何意见。
从什么时候,纳兰明开始权倾朝野,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发现他最最在意的兄长,身后原来有最可怕的隐情,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一番利用,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精明的纳兰相爷,开始注意那个与他有父子名分,总是出现在儿子身旁,却不知为什么,一直让他没机会打照面的所谓高手,他不记得了。
那一天,整座大殿被鲜血盈满,那一天,无数尸体堆积在面前,那一天,那无尽的杀戮和无数的血腥,那一天,那绝世虎将,面目狰狞,猛扑过来的可怖样子,都是永远挥不去的噩梦,然而,永远不能忘记的,只能是那一天,那一个小小的孩儿,从斜刺里冲出,张开手臂,拦在他面前的身影。
大秦国的君王,就那样一身布衣,倏然而至,满座贺客皆拜倒。少年君王扫视四周,这满堂佳客啊,分明就是整整一个朝廷,便是皇帝生辰、太后寿宴,来的人,也不会比眼前更齐全了吧!
他微笑,微笑着扶起纳兰明,微笑着侧头同纳兰玉说笑,那样完美的微笑啊,却让纳兰玉渐渐黯淡了眼神。
那么那么小的身体,如何拦得住猛虎,那么那么小的人儿,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仿佛是前生,仿佛就是上一刻,有一个曾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年,大笑着说:「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纳兰玉黯淡了眉和眼,皇上、大哥,你们可知道,我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孩子了。
当年的誓言,当年一瞬的恍惚和动容,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忆如旧,然而,心境却再也不复当年了。
纵然无望,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他依然极尽他每一分力量,想要挽回,如此卑微,如此无助,如此凄凉,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美好,就那样一点一滴消逝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