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章三十六 黄泉
“杀死她……”
纪若尘睁开双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雾,有若实体的道道雾气屈伸变化,影影绰绰,完全无法辨别雾后是些什么。
那感觉竟似身处拥挤的人群中!纪若尘大吃一惊,急顾左右,这才发现周围尽是这样只见面容、身躯模糊不清的行人!众人均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瞪着一个方向,簇拥着行去。
那么自己呢?一股针刺般冰寒的战栗通遍全身,纪若尘惊得低头看看自己,见自己四肢俱全,身上还有着生前的服色,与周围魂魄大不一样,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这算是什么,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多久,一条滔滔大河即隐约从黑雾中浮现。然而此时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后方的死魂仍不断向前拥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队伍顿时凌乱起来。纪若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体一动,向左方挤去。他这一动不要紧,周围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齐齐转头,盯住了纪若尘,口中声声叫的全是:“想去哪里?!想去哪里!?”
周围立时有数十死魂应和道:“留下他……”“不要让他走了……”“他该和我们一起……”
纪若尘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却依旧在那死魂体内烧灼着,且越燃越烈,转眼间就遍布他整个有形而无质的身体,勾勒出一幅纤毫毕现的火人。
他这样一动,本来有所畏惧的死魂们又鼓噪起来,纷纷叫嚷着要拿住纪若尘,千万人声初时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渐渐如涓涓细流汇成汹涌的大河,涛猛浪急,一波一波冲击着纪若尘的神识,不令他独自逃离阴间地府,务要与众人一同永坠地狱。
纪若尘辨别一下方向,转身向那条大河奔去。若这条河真是道典所载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这一道河宽何止千万丈?一眼望去,但见浩浩烟波,烟雾弥漫,根本看不到对岸在哪里。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没有天空,没有日月。
纪若尘还弄不清自己的状况,虽然身已在阴间,但显然又与普通死魂迥然有异。在这黑白与灰构成的阴间,他是有色彩的。
那叶轻舟上隐约立着个女子,并不似传说中的摆渡人,反在与不住蜂拥而来,试图登船的死魂激斗着。她手中一道黑气纵横,似是一把巨剑,每一剑挥出,就会将数个死魂斩落河中。然而死魂实是太多,任她剑气如涛,也斩不尽杀不绝这许多要登船的魂!
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时,她似有所感,同时回望过来,果然是云舞华!纪若尘仍记得生前种种事,此刻虽已在阴间,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敌是友。就在他犹豫未定时,云舞华忽然从舟中跃起三丈,一声清叱,挥手间一道黑气向纪若尘隔空袭来!
纪若尘看看弱水,又看看轻舟死魂,再与道典相对照,已然明白云舞华不能像那些死魂一样踏足弱水,而在阴间行动能力又有限,看来最多一跃数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内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处?
弱水涛涛,死魂亿万,绝非一叶轻舟可渡,这道弱水上必有其他的摆渡人。
那摆渡人忽然干涩笑道:“我们虽然是来者尽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缘。公子坐稳,我们这就过河去了。”
纪若尘登时愕然,他从未听说过弱水还要渡河之资,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无体,又哪来的渡河之资?那摆渡人停舟河心,四下皆是片物不载的弱水,让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纪若尘面色不动,心中已杀机暗起。当下他一抱拳,向摆渡人施了一礼,道:“我是枉死之身,实是身无长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资为何物,若是我有的,断不敢吝惜。”
摆渡人又摇起船橹,轻舟继续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着行着,弱水的风浪就渐渐地大了起来。
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入浪谷。
风浪更大了,轻舟时而站立浪尖,时而重重跌入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间不容发地穿行,看着时时高逾数十丈的巨浪,纪若尘不禁头晕目眩,双手紧紧抓住船舷,不敢稍动。身处弱水正中,别说他此刻无法御法飞行,就是能飞,又哪敢四处乱飞?!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镜上滑行,转眼间已到了彼岸。
纪若尘凝望着那人间从不曾得见的连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都——酆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我定会回来的。”
※※※
道行修为是在这个诡异世界中保全魂魄、寻求离去之途的根本,纪若尘在奔行中轮番运用各种心法,以尽快熟悉在冥界中运用力量的方法。不一会他就发现在这阴间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发挥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柜夫妇所授棍诀却是如鱼得水,越用越是圆转如意。
纪若尘此去酆都,当然不是想如寻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发落,以定入狱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轮回。《山海志·阴阳篇》于十殿阎罗另有专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转轮王姓薛,专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别善恶,核定等级,发由尘间各大部洲投生。
纪若尘行得极速,转眼间,远方的酆都已几乎撑满视野。身边景物早变换多次,爬满多刺荆藤的矮丘,传出婴儿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丛,甚至还有大片妖娆艳丽的曼陀罗海。他哪有半点心情欣赏这些只在古书中有记载的奇景,想的唯有早点到达前方的巨城。
此处地形平坦开阔,理应处处是路。但不知为何纪若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有那座桥才是唯一的路。他别无选择,缓步走到桥前,仔细打量着这座木桥。木桥桥头一根方柱上刮开一片白木,上面刻着三个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个篆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剥落得七零八落。纪若尘抚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网,仔细辨认,才依稀认出三个字。
一踏上桥,原本稀薄的雾气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动挤压过来,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桥通向何处,连来处也隐没了。纪若尘只回头看了一眼,摄定心神,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纪若尘咧嘴一笑!
老太婆如乌鸦般嘎嘎笑了几声,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破碗,自瓮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汤,递向纪若尘。
听在纪若尘耳中,那声音格外慈祥关怀,手中的汤碗也散发出暖意,在这阴冷潮湿的雾气里,熨贴着他的掌心。纪若尘不由地举起汤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会烦了吗?”
喝了就不会烦了。
纪若尘全身一震,双手自行抬起,就将那一碗汤向口中灌去!热汤入口,数滴沾上舌尖,并没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涩。他心中的呐喊越来越是尖厉,猛然间心中如电般掠过顾清、青衣的面容。
“不……”
“不!”
热汤直冲入喉,顷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时面如土色,不住号叫起来。
越是趋近酆都,纪若尘就越是为这不可思议的巨城叹服。遥遥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墙上端直没入空中黑云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再向左右张望,酆都之墙也是无有穷尽,就似整个地府冥间都被这堵巨墙给拦腰截断。
一枝铁箭破空而来,在他面前一丈处掠过,斜斜插在地上。铁箭无羽,只在箭杆上镌了“平等”二字。一见这枝铁箭,纪若尘意志又是一阵动荡,生出跪地膜拜的冲动。纪若尘已有过奈何桥的经验,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职司之人,对于他这等魂灵天然有号令之威。既然此时他已有准备,瞬间就心如枯井,再不动摇。
巨车旁走出两个面白如纸,无须无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个喝道:“大胆游魂!见了平等王巡城车驾还不下跪,更待何时?”
那声音又道:“兀那游魂,你姓甚名谁,生辰几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游荡,不受有司管束,一一报来。本王游城,乃是体察下情。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无妨。”
此时远处铁蹄隆隆,一名铁骑飞马赶至,在平等王车驾前滚鞍落马,叫道:“王爷,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桥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汤,打落桥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职司身份,神识将散,职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阴魂带着前生事过了奈何桥!据阴司小鬼报说是一名生魂所为……”
车驾中的平等王哼了一声,只是道:“无须着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说!”
只听那小童道:“禀王爷,已查到纪若尘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无功德,也无夙慧,仅是一介凡人,无功无过,绝非仙人抑或星宿转世轮回!”
啪的一声,车窗打开,从中伸出一只黝黑大手,握朱笔,飞快地在簿记上添了数笔,又收了回去。驾车的两头黑龙一齐发力,车驾徐徐浮起,调头向酆都方向飞去。
眼见牛头吼叫连连,纷纷抖动铁链一拥而上,纪若尘不禁哑然,随即无名火起。都说人间界是肉眼凡胎,心窍闭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烛阴阳,明辨善恶,生孽死偿,今日得见,原来这冥界的仁义道德也不过如此。
那小童阴森森地一笑,道:“想回阳间?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过了九百年火炼灸身之苦后,还要被发往第一殿,由秦广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发落,第一殿受刑一满,要到第二殿再行发落。如此十殿轮回一周,怕不得万年时光?等你到了转轮王那里,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凭你,也想回阳间?”
小童抚摸着纪若尘的脸,继续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问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后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的。可是你与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欢你的眼睛,也讨厌你的眼睛,现在我要挖出它来,挂在我的床头,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让你时时可以看到我……”
玉童一阵歇斯底里的长笑,二指用力向纪若尘眼中挖去,他甚至已可以想象指尖插入瞬间那又暖又湿的快|感!
纪若尘身周青焰一闪,烧得周围牛头一阵哇哇乱叫,忙不迭地放开了他的手臂。纪若尘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头手中夺过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已将那抓住他颈上铁链的牛头给开了膛!
巨鬼身体实是太过高大,纪若尘跃在半空,也不过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这缭绕着重重黑气的一棍,最终落在了巨鬼腰间。
如有一阵风从一众牛头中穿过……
茫茫黑原上,纪若尘正发力飞奔。他每一步的动作频率都与前一步一样,可是每步间的距离却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来越快。此时纪若尘只觉阴间四处都弥漫着一种极其隐晦难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个动作都会带动一些这种力量缠绕在自己身上。说来也怪,只要他做的是当年于龙门客栈中日夕苦练的动作,就能够感觉到这种气息。若换作了其他动作则无此效果。
根据古籍记载,魂魄入黄泉,不走回头路,而六道众生轮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来时一心要去酆都,以为唯有那里才存在回归阳间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为何勒索自己那样一个承诺,难不成他能窥见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时会寿终正寝前来履约?而在城外,阴司群鬼称自己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其实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死亡?阴司群鬼既然认得自己是生魂,那孟婆也应识得,为何还要自己喝汤,那弱水渡者识得不识得呢?
纪若尘一望之下,已知这树林有古怪。他毫不迟疑地绕林而奔,果然身后追兵也随之而来,根本不敢入林。
纪若尘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极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杀去!杀熟不杀生。
可是纪若尘速度何等之快,哪容得它们逃跑?弥漫的黑雾刹那间掠过大地,将这些鬼骑统统笼在其中。
纪若尘一声长笑,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够快!”
玉童越听越惊,他已被纪若尘的悍勇吓破了胆,本听得拆阎罗殿,焚生死簿,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头上来,正暗中庆幸,结果最后一句赫然入耳,心中大惊,登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见波涛连天,哪还有那叶轻舟的影子?
玉童面色一沉,道:“有何事自然有我担着,你尽管去调就是!”
摆渡人一边摇着橹,一边道:“公子刚才真是好气概!”
纪若尘倒没有想到阴间竟然如此广大,他回想一下酆都城高远弗届的巨墙,再看看滔滔无边的弱水,如此之广阔,尚只是百中之一,何况阴间之下,另有黄泉!
纪若尘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载我过河,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许是刚刚身上聚了许多地府那无形阴气的原因,此时纪若尘眼力又好了许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那摆渡人续道:“弱水主道八条,分收八方之魂。整条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个摆渡人,我被发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脱,怎还怕什么惹祸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后杀了我。”
轻舟微微一震,原来已触上了岸边。
说罢,那摆渡人盘膝趺坐,垂目凝息,净等解脱。
弱水上微生波澜,一道道涟漪载着轻舟徐徐向河中央荡去,终于隐没在云雾深处。
那摆渡人见了这些残影,死灰的双手又是一阵颤抖,缓缓在舟上拜了下去。
死魂痛苦之极的嘶吼不住在这没有天空星辰,不辨东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荡着。死魂纷纷后退,生怕沾染到一点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纪若尘更不迟疑,直接队伍左方冲去。
纪若尘分毫不知身后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迈开大步,如飞而行。
他一边前行,一边默查自身各项道法异术。闯出死魂队伍时,纪若尘已经发现自己的术法力量比在人间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云舞华和死魂争斗,显然她的道法修为被削弱得更多。难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会变得更弱?
纪若尘未及发怒,骇然发现那男子除了一张脸清晰些外,整个躯干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雾构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脸不住飘近,又是一股无形力量传来,撞得纪若尘不住退后,接连撞上了许多人。
纪若尘尽力施为,越行越快,周围景物飞速向身后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尘间时慢了。
据《山海志·阴阳篇》所载,酆都东西长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间诸狱皆设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阎罗,统管冥间吉凶,发落死魂罪恶。
既已决定放手一搏,纪若尘多年压抑于胸的豪气终爆发出来。他把所有顾虑抛去一边,足下加速,右拳挥舞,倏忽间已冲出百丈之远,硬生生在无数死魂中杀出了一道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觉周围压力一轻,原来已冲出了死魂队列!
纪若尘要找的就是这一位转轮王。
俗语有云,阴阳相隔,其渊如海。他还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间,也不知为何自己与其它一众死魂有如此多的区别。对于阴间分布几乎一无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该当如何回到人间。根据记载,第十殿主管轮回投生,那么重回人间的通道或许就在那里,纪若尘此时能够想起的也只有去找这主持第十殿的转轮王了。
说来也怪,甫一杀出,纪若尘只觉自己冲出了一道无形的樊笼,头脑又清醒了不少。他回首望去,见死魂队伍中出现了一大块空地,当中是数以百计的死魂在烈焰中不住哀号。无数死魂都在望着他,嚣叫着,要他回归亡者的队列。但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条无形的界线前,尽管人潮涌动,互相推搡,却没有一个敢逾越雷池一步。
突然间,纪若尘心中一颤,不由得放慢脚步。随着他的脚步,眼前浓雾中徐徐出现一座木桥。
此地无水无沟,有的只是一片黑土。这座木桥建在这么一片平地上,显得极是突兀。且木桥上挂满蛛网,木柱开裂,桥身在风中摇晃不定,早不知在这里立了多少年。
“让我过去……”
奈何桥。
此时桥上一阵浓浓的肉香传来,与阴冷毫无生命气息的阴间极为不符。纪若尘举步上桥,整座木桥都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桥板、锁条甚至榫头都在跳动着,吱吱呀呀乱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在这冥界地府,纪若尘的行动分毫不受影响,远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讷。他一发力,数里转瞬即过,片刻后已立在河畔。
这浓雾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视线,甚至连两旁本应近在咫尺的桥栏都分毫不可见,纪若尘低头,仅能看清双脚站立处的木板,显示他还身在桥上。肉香丝丝缕缕不绝传来,仿佛一只无形的钩子牵引着纪若尘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雾里现出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拨着炭火,火上架着一尊大瓦瓮,不知煮着什么东西,阵阵肉香正是从瓮中散出来的。
果然是弱水!
她满面沟壑纵横,生着一个极大的鹰钩鼻子,发色枯槁,形如乱草,嘴中早没一颗牙齿,这么一笑,只翻出上下两片粉红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唯有一双碧绿双眼深不见底,似能勾魂夺魄。
纪若尘向前方望去,除了无穷无尽的茫茫迷雾,绰绰人影,再无他物。迷雾之中远远传来阵阵波涛之音,看来确有一条大河横亘于前。他再向后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身后也是人头涌涌,队伍绵延不见尽头,直没入无尽黑雾之中。何止成千上万!
在那双碧绿眼睛的注视下,纪若尘一阵恍惚,只觉碗中所发肉香极为诱人,一闻到那香气,他就觉得自己仿如已饿了千万年一般,于是伸手接过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来,道:“喝吧,喝吧,喝了就会把那些烦心的事都忘啦……”
说也奇怪,在远方可以听到波涛之声,看到浪潮排岸之态,此时,立在河畔,脚下反而是毫无水声。纪若尘倒抽了一口冷气,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片物不载,果然是弱水。
老太婆笑得脸上如铁木开花,催促道:“真聪明,快喝吧,汤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纪若尘点头称是,慢慢举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呐喊着什么,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识不清,那喊声传到脑中时只剩下一片蜂鸣,除了那老太婆的声音入耳清晰外,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无生气,一道道荡漾而来的波涛湍急无比,水下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里面,伸臂掳拳,做嚎号哀嚎之势,纪若尘却偏偏听不到一点点声响。
可是,自己烦恼的事究竟有什么呢?纪若尘苦苦思索着,停碗不饮。是幼时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栈辛劳,还是道德宗多年隐忍?这些此刻回想起来,似乎都不是什么烦恼怨憎苦,那么自己要忘却的是什么,还为什么要喝这碗汤?
老太婆见他停碗,面露凶相,双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一惊之下,纪若尘立刻清醒了许多,想起了与云舞华和苏苏之间发生的种种事,再看看前后左右,他忽然发现,这些并不是人,而是万万千千的死魂!
当的一声,纪若尘上下牙齿硬生生合拢,硬将那汤碗碗边咬下一大块,嚼得粉碎。尽管碎瓷满嘴,可是大半碗热汤都给挡在了嘴外。纪若尘双手战栗不休,强行将汤碗一分一分扯离嘴边。
老太婆如乌鸦尖厉般的声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纪若尘回首望向来处,从这个方向看去,视线竟然不受方才铺天盖地的黑雾干扰,约在数百丈外,那道宽达数百丈的死魂长龙仍在互相推挤着,叫嚣着,几乎不得寸进。
“喝了它!”老太婆乱发根根倒竖,双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烂黑袍无风自起,大嘴已张到了极致,还可隐约看到内中仅余的一颗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声,纪若尘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给撞击一下,四肢无法自主,如提线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话去做。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知绝不能喝下这碗汤,用尽意志力苦苦抵抗。
现在他能够看清方才前面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见河面上有一叶轻舟,业已离岸三丈,在湍急的水面上团团打转。看那轻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纳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这许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纪若尘狂吼一声,有如冲破了一道无形枷锁。他只一个侧步就已出现在那老太婆身后,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后颈,右手一紧,那老太婆立时如被拔了羽毛的乌鸦般狂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
纪若尘左手一扬,破碗中残余肉汤尽数灌入她口中!
一声声呼喊不住传来,缥缈不定。细听之下,那声浪中高低粗细各异,男女老幼皆有,叠叠入耳,竟是有千万人在呼喊,但语调都透着冰冷,感受不到任何应有的情感。
纪若尘右手一紧,已捏碎了她的颈骨,然后挥手间将她掷出桥栏。此时,前方的浓雾已消散得极薄,桥尽头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桥另一端现出一条隐约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纪若尘飞起一脚,又踢碎了煮汤的大瓮,大步走过奈何桥,复又向酆都疾行。
那叶轻舟只在离岸三丈处盘旋,也不知是她不愿开船,还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处似有一条无形边界,三丈之内死魂可踏水而行,一过三丈,则立时为涛涛弱水吞噬,再也不见出水。
此时遥遥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墙下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城门,每座城门前许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轮番入城。纪若尘极目张望,除了这些城门外,再也寻不到酆都还有其它入口。
纪若尘选了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门奔去,刚出数里,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啸音。纪若尘一听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随念动,骤然定在了原地。
一见那女子,纪若尘登时大吃一惊!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剑风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云舞华。
铿锵声中,一十六骑铁骑纷纷现身,他们胯下战马四蹄带火,与纪若尘当日在洛阳城中所见鬼骑颇有相似之处。铁骑分进合围,转眼间已将纪若尘夹在中间。铁骑之后又步出百名牛头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轰轰隆隆地踏地而来。牛头之后,则是四名高达六丈、肤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仅以一幅碎布蔽体,上身绕满粗大铁链,手持的是长三丈、厚一尺的鬼头大刀。牛头与巨鬼在纪若尘面前一字排开,正中驶出一辆深黑色巨车,拉车的非是鬼马阴牛,而是两头长三丈许、上下飞舞不定的黑龙!
见纪若尘仍挺立不跪,牛头与巨鬼不禁大感惊异,交头接耳。
一旦发觉周围俱是死魂,纪若尘立刻明白了此前听到许多呼喊的含义。对于冥界黄泉,道书典籍中是有许多记载的。这些死魂所说的过河,想必要过的是弱水。传说中弱水片物不载,一切带有阳气肉身之物皆是入水即沉,万千死魂唯有靠摆渡人方可渡过。
另一个生着一双大得出奇的蓝瞳,向纪若尘一望即尖叫一声,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债!且等王爷将你发落铁网阿鼻地狱,穿了手足,烫烂心肝,看你还敢张狂不!”
此时车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先休要吓他,且查清来龙去脉再说!”此声一出,两个童子立时就不响了。
这道半月形黑气来得并不如何迅疾,威势也不强横,但纪若尘仍记得她在尘世时的厉害,唯恐这黑气中另有玄机,于是向侧方一跃三丈,轻轻巧巧地让过了这道黑气。黑气擦肩而过时,纪若尘知道自己灵觉仍是极为敏锐,黑气虚弱淡薄,实在谈不上什么威力。对付那些死魂是有余,对付他可是没什么用处。
纪若尘心中一凛,坐于车中的竟是十殿阎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听平等王的口气,现在自己是生魂之形,与寻常死魂迥异?纪若尘不及多想,施礼道:“在下姓纪名若尘,此次不知为何忽然坠落阴间,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设法重回阳间。至于生辰八字,这个……我实是不知。”
听得纪若尘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阵黑雾涌动,现出一本尺许厚的簿子。那小童打开簿子,一页一页地开始翻找起来。纪若尘看着那本簿记,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难道这就是生死簿不成?”
纪若尘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云舞华又陷入与万千死魂的苦战,这一次再也无暇分神他顾,甚至于向这边看上一眼的能力都没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数个死魂从同伴头上跳过,扑到云舞华身上!饶是云舞华心志如钢,在这阴间冥府中也大受影响,忍不住尖叫一声,手中黑剑乱砍一气,才将舟上死魂尽数斩入水内。
轰的一声,牛头巨鬼议论纷纷,再望向纪若尘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丝胆怯。
那铁骑话音未落,猛然间看到立在车驾前的纪若尘,不由得大骇,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这个生魂!”
然而纪若尘疑惑仍是未解,那声声“杀死她”的呼喊又是什么意思,这不已经是地府阴间了吗,难道已死之人还能再死一回不成?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众卒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那无须无眉的小童将那本厚簿高高举起,跑到了车驾之旁,低声说了些什么。纪若尘一眼望见那厚簿封皮上写有三个大篆:轮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语声虽轻,纪若尘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四下茫茫的阴府之中,他的灵觉反似更加敏锐了。
他再观战片刻,已知凭云舞华目前战力,自己若与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将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真炎焚毁她的魂身,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实在诱人,但纪若尘稍一思索,摇了摇头,现下非是节外生枝的时候。能够灭敌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尘间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当真?”平等王问道。
“千真万确!这簿上可记得清清楚楚!”小童努力将轮回簿举高。
纪若尘当即转身,沿着弱水行去,将死战中的云舞华抛在了身后。
小童收了轮回簿,尖喝道:“大胆纪若尘!你不遵阴府法令,擅过弱水,生前杀孽无数,又大胆害了孟婆,罪无可赦!平等王有令,着即刻押你入铁网阿鼻地狱,受火炼绕身,内脏炙穿之刑……”
他顿了一顿,看到纪若尘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尖厉的声音叫道:“共计九百年!!”
纪若尘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这些呼喊的含义,直到背后一记大力撞来,推搡得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冲,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过来。
自己糊里糊涂落入此间,想回阳间有什么错。既然他们都说自己是什么生魂,那孟婆也不应该看不出自身与寿数已尽的死魂有别,却强逼自己喝孟婆汤,奋而反击又有什么错?虽然自己下手的确重了一些。
“我只想回到阳间!”他叫道。
果不其然,纪若尘感觉疾行有一刻工夫,见到一叶轻舟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飘飘荡荡地横渡急流。撑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载的摆渡人。那摆渡人见了纪若尘,舟头一偏,已向这边驶来,转眼间就停靠在了岸边。纪若尘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旷旷,再无一个死魂现身,不由得十分奇怪为何云舞华那边就有数之不尽的死魂聚集?
呛啷一声,一道粗重冰凉的铁链已套在了纪若尘头颈上,他的臂膀也分别被一个牛头抓住。随后两道大力传到他的肩上,将他压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纪若尘面前,望着纪若尘的眼睛,用近乎于梦呓般的声音呢喃道:“你这双眼睛真是奇怪……它们既冰冷,又温暖,还带着阳气。这里可是极少见到有阳气的生魂的。你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吗?他们啊,现在都在阿鼻地狱中受苦呢!”
但此刻容不得纪若尘细想,他身形一动,已上了渡舟。那摆渡人凝望着纪若尘身后,久久不动,一双撑舟的死灰双手却在不住微微颤抖。纪若尘大疑,也回头望去,但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缭绕在一起的淡淡黑气标出了自己离岸登舟的路线。可这弱水之畔尽是忽浓忽淡的雾气,自己在阴间用不出瞬间破风跨空的道法,跳跃时扰动了雾气实属正常,何以这摆渡人惊讶至此?
纪若尘只觉两根冰凉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却早已听不到这小童尚在啰嗦什么,胸中无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们原来也知道定人间功过要断前世今生,要推善恶因果,却仍是如此轻飘飘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狱,就断了他的所有生机。
十年隐忍,为了什么?
成百上千死魂齐声呼喊,立时让纪若尘吓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还要再怕什么?
然而他二指却插了个空!
玉童只见纪若尘与一众牛头巨鬼越来越小,这才发觉自己正向天上飞去,然后胯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来,直接晕了过去。
轻舟灵巧地调了个头,向茫茫弱水对岸行去。这一次借舟渡河,纪若尘方知弱水之浩荡无边!眨眼间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数个时辰,仍看不见对岸,举目四顾,所见尽是滔滔河水,连纪若尘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个全无。
纪若尘身上青焰大盛,运斧如风,转眼间已将身周六个牛头尽数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轻易,纪若尘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些牛头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这也能当平等王驾前鬼卒。他正想着,忽而一道烈风当头压下,一时间逼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原来一头巨鬼已奔上前来,以那厚达一尺的鬼头刀当头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纪若尘才不会傻得做那螳臂挡车之举。他只以乌钢巨斧一架,身体已让向了右侧。果然在巨鬼的鬼头开山大刀前,牛头的乌钢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签,轻轻巧巧的就被砍为两段,纪若尘手中只余一截四尺长的斧柄。斧头一去,纪若尘反而觉得斧柄用得圆转如意。他抬腿落步,如一道轻烟般绕到巨鬼身后,挥斧柄击落!
那摆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纪若尘道:“再向前就有大风浪了,十分凶险,不知公子带足了渡河之资没有?若无渡资,就请公子在这里下船。”
巨鬼受了这有气无力的一棍,突然发出一声声震四野的惨号,而后下身虽依然挺立,上身却歪向了一旁,软软倒了下去,显然腰椎已经断了。
纪若尘无须去看,从惨叫声已可知巨鬼结局。他望着面前层层叠叠围上来的牛头,突然大喝一声,提棍而上!
有念于此,纪若尘再次向左方挤去。他刚刚一动,身后那中年男子黑雾翻涌的躯干中,忽然伸出一双隐隐约约的手臂,扼向纪若尘的咽喉,叫道:“不许走……”
扑通声接连响起,一个又一个牛头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纪若尘的身影则在十丈外徐徐浮现。他根本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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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一下刚刚的战果,只是发力起步,疾驰而去。
“追!还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气急败坏地指示牛头鬼骑追下去后,自己也跳上匹幽马,与那骑士合乘一骑,向纪若尘逃遁的方向追去。
那摆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两点碧火闪耀,看来该是眼睛。他望了望纪若尘,忽又笑道:“这渡河之资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子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见时公子答应帮我一个小忙,我就送公子过这弱水。至于具体帮什么,待有缘再见时,我自会说与公子知晓。”
纪若尘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纯以掌柜所授棍法所附的动作步法飞奔,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的追兵渐离渐远。
在高速奔行中,纪若尘心念也如电转,想到许多先前被忽视的事情。
纪若尘暗忖道如此要求,岂不就是说这一次过河可以白渡?他当即答应下来。
一时间无数疑问纷沓而来,纪若尘头大如斗,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问个究竟,但此时再想退回弱水却是千难万难,这冥界广大无涯,处处黑雾弥漫,方才他来时是以那千里外都能看见的巨大酆都为指向,此时急于逃命,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他一时哪管得这么多,先摆脱追兵,离此险地才是正事。
前面突然冒出一片树林,冥界随处可见的黑雾缭绕其中,而使得纪若尘放慢脚步不敢贸然进入的,却是那些本该好好根植于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离地数寸,长长的气根在雾气里挥来舞去,像有生命般。
“过河……”
这片树林其实并不甚广,转眼间他已绕过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脚步。
那滔滔弱水,已在眼前。遥望波涛上似有一片柳叶随波逐流,只是一迟疑间,后方蹄声又起,十余鬼骑破雾而出,牛头脚力较慢,此刻尚未赶来,至于余下三头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那摆渡人边操舟边道:“看公子是初入阴府,既然您已付过了渡河之资,我就与您多说两句。公子要过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但公子可与其他人不同,身上还保着阳气魂魄不散。因此地府里那些阴司鬼卒什么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子单凭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过您既然身有阳气,这酆都城嘛,其实是去不得的,您好自为之吧。公子坐稳,起浪了!”
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尘不起,然而四方黑雾如疯了般向他涌来,纪若尘只奔出数十丈,身后已是黑雾翻涌,有如巨龙!
眼见他滔天气势,鬼骑胯下幽马皆惊得人立而起,甚而有数匹不受主人控制,转身就欲逃离!
此时弱水上的波涛越来越大,时时会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扑面而来,轻舟犹如一片柳叶,在波峰浪谷间不断沉浮。
雾中没有惨叫,没有悲鸣,只有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和闷响。
纪若尘轻抚着手中乌钢斧柄,缓缓向黑雾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骑漏网。那一骑已逃到了数百丈外,显然那骑士料敌先机,纪若尘一动就拨马开逃,方能逃得如此之远。遥遥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骑马上,也回首望来。
纪若尘转头望向那中年男子,突然大喝一声:“给我安心去死吧!”喝声未落,他已闪电一拳击入那死魂面孔中。这一拳击出,就似撞入一团冰冷的水中,附着肌肤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头的落点柔韧,隐隐有反弹之力,那感觉说不出的诡异。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极度扭曲,终于有了表情,似是恐惧,又似是痛苦。
玉童又羞又恼,尖细的叫声遥遥传来:“纪若尘,你休要猖狂!你逃过眼前,逃不过我酆都冥骑全力出动,就算你是生魂,想离阴间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们王爷已用朱笔批了你的轮回簿,让你千世不得轮回,万载入狱受苦!你逃得了一时,可逃不了一世!”
纪若尘哼了一声,他命宫中已有四大凶星,还怕在轮回薄上多添一笔?他以斧柄遥指玉童,喝道:“只要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重归地府,拆了阎罗殿,烧光生死簿轮回册,再把你这小贼扒皮拆骨,油炸万年!玉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纪若尘自幼在北地长大,哪见过这么大的风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过,兜头溅了他一身。纪若尘举袖遮挡中,突然对上两只眼珠,没有眼眶,几丝经络悬空飘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满血丝,死死瞪着他。纪若尘顿觉一阵恶寒疯狂地侵袭入心口,他大惊默运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间几乎要把心脏吐出来的翻腾。
纪若尘遥遥见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张皇爬起,见前方无数团黑雾滚滚,不知有多少阴兵鬼卒排阵而来,显然是得了消息前来搜捕纪若尘的。他又喜又忧,喜的自是靠山到达,可置纪若尘于死地,忧的则是此番落马丑态百出,都被酆都大军看在了眼里。
在这涛涛巨浪中,竟然隐约藏着许多东西。纪若尘留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来时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浪中不知藏着多少具死魂,那死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双手向他伸来。死魂的口不住开合,虽然纪若尘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吼些什么,但不断侵袭上身的阵阵冰凉寒意,却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恶毒话语!
玉童阴着脸,对面前数以千计的鬼卒喝道:“都是废物!来这么晚,人早就过弱水去了!你们谁敢过弱水去追?你,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么事绝指望不了你们!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个摆渡人敢渡他过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还有通知巡河甲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时一名鬼卒低声道:“玉童大人,擅调巡城甲马,万一被南方妖魔们乘虚而入,可不是小事!”
纪若尘心念微微一动,试运起三清心法,拳上立生一层淡青火焰,轰然在那不肯放他离去的死魂体内燃烧起来!
那鬼卒唯唯诺诺,得令去了。
一叶轻舟在弱水中穿行,转眼间已过了风浪区域。
纪若尘面色惨白,直欲呕吐,这次不是因为水中的恶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颠簸,可是实不知一介魂体能够呕出什么来。
纪若尘见他不急不忙地摇着橹,神态悠闲,遂问道:“我刚刚可是与酆都平等王驾前鬼卒为敌,你不怕他们追上来吗?”
摆渡人笑道:“公子初入阴间,还有所不知。阴间何其广大,酆都所据之地不过是百中一二而已。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酆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广大世界,其实都不在酆都管辖之内。公子言中所谓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酆都内外这一块地方。地府寻常阴兵鬼卒,等闲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动的。据传这一界之下,还另有一个无限广大之界,我们都管那里叫黄泉。然而黄泉究竟是何模样,就无从得知了。”
好不容易风静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静无波的弱水之上时,纪若尘已几欲虚脱,实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为何当年曾经见过的许多北地铁汉一说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广阔也是一种威严。
于这天地之威严前,他终有了敬畏之心。
背后又是一阵大力撞来,纪若尘心下大怒,转头望去,看到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隐在雾气中,五官都有点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口中不住道:“过河……过河……”
摆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当年坚持着依律判一位有夙缘登仙之人入狱,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发落在弱水上当个摆渡人。我们摆渡人与这渡舟系于一体,想要解脱轮回唯有被人杀死才行,那杀死我们的人就会成为新的摆渡人。所以所有摆渡人都会千方百计地窥得巡城甲马不在左近的少许时间,刁难有点力量的过河死魂,以求一解脱。只是摆渡人无法先行动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让而不肯动手,我们也无可奈何。唉,能够解脱摆渡人的死魂万中无一,又大多不肯相斗,就算是能够相斗,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弱水,永世不得超生。”
摆渡人向微微泛着波浪的弱水一指,道:“您看,这弱水中载沉载浮的亿万死魂,就都是了。”
纪若尘双足得踏实地,直觉如蒙皇恩大赦,饶是这样,也要静立片刻才能消去头晕。他回首一望,见摆渡人已将轻舟撑离了河岸,向他遥遥道:“我在此等公子回来。”
视线所及处,在那惨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挣扎浮沉、脸色惨白浮肿,躯干淡得几乎透明的死魂!
饶是纪若尘定力过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晕。
纪若尘遥望前方,已隐现一座宏伟至极处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无有极尽处!再回首望时,茫茫万丈弱水,同样也看不到尽头。他立于城河之间,实是渺小如蚁。
纪若尘愕然道:“杀了你之后,我岂不是就要成为摆渡人?”
摆渡人摇头道:“公子怎与寻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阳气,人间机缘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动黄泉之气,根本就不受地府条规所辖。若非如此,平等王驾前鬼卒怎会被公子驱散?寻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辖,只消被喝上一声,早就动弹不得了。”
啊!!
纪若尘离舟登岸,手握乌钢斧柄,望向了摆渡人。他五指一紧,立即有淡淡黑气向斧柄汇聚而来。那摆渡人大喜,道了声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来。
片刻之后,他终理好衣冠,口中喃喃有词,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后挺立于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摆渡人之间消息相通,我今日终得解脱,方才是接受他们贺喜来着。啊,倒还有两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摆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脱,听说杀他的人与公子一样,也是身具阳气的生魂,只不过是个女子,倒凶悍得紧。呵呵,想不到才给他道完了喜,就轮到我了。其二,弱水之外的广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辖之界。我们身在之处为酆都之南,这广大南方地界妖魔横行,其凶厉远非地府鬼卒阴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唤作冥凤,听说它一声长鸣可起万里阴火,威力无边。公子万万小心为上。我言尽于此,公子一路保重。”
他一领前襟,足下发力,宛如一道轻烟,身形转眼间已去得远了,在他身后只留下一个个淡黑残影。这些残影或跨步,或跃空,栩栩如生,虽是由薄雾凝成,却风过而不散。
纪若尘手中斧柄微微颤动起来,发出阵阵低吟。他再不迟疑,一跃而至摆渡人面前,斧柄上黑气缭绕,带起片片残影,瞬间已在摆渡人胸前点了一记。纪若尘宛如凌空蹈虚,绕着轻舟回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乌钢斧柄,顷刻间已去得远了。
摆渡人低声道:“多谢……公子成全。”他头缓缓低下,就此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