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第二章 去国别乡
他很自然地伸伸拳头,踢踢腿,等确定四肢重新运用自如,才注意到身处的环境。
有马车奔驰声,有马蹄落地声,就是没有人声。
马车外终于传来笑声,车门猛得打开,外头过于强烈的阳光,让已经习惯黑暗环境的容若,不知不觉眯起了眼睛,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仍然可以看到苏侠舞巧笑倩兮的样子。
苏侠舞轻轻地笑:「第一,现在快黄昏了。第二,我已经吃过了,不过,你好像还没有吃。」
「萧逸走了,济州,甚至整个南方的搜查拦截也停止了,我们必须把你送去魏国。不过,带着一个不知道是聪明还是愚蠢,行事每能出人意料的怪人,走过漫长的道路,离开楚国,危险性太大了一点,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让你沉睡了一段日子。」
「何止是济州。」苏侠舞微笑,声音轻柔:「我们已经离开楚国了。」
容若完全没注意自己跳出马车的这一瞬已经被很多人包围,只是极目四望,想要看清楚,现在身外的世界。
看惯楚国的强盛繁荣、济州的富有昌盛,大街上永远热闹非凡,房屋永远整齐漂亮,忽见这满目穷山恶水,四周零零落落一些灰矮的草房,眼前道路高低坎坷,远处田埂居然一片灰黄,实在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许是因为没有高山峻岭,也没有像样的房子的缘故,让人感觉天地间一片空旷,正是黄昏,一切都是暗沉沉的,不见光明。无星无月亦不见太阳,整个苍天似乎都压在肩头,让人抬不起头来。
人们包围着他,持着刀剑等待着他拚命突围。
她等待着,看着这个并不强大,却总让人意外的男人,真正失态。
连苏侠舞都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郑三元从背囊里取出一大块牛肉扔给容若,容若接过来,咬了一口,又粗又硬又没味道,不免眉头紧皱:「就没有好一点的吗?」
容若叹口气,无限怀念现代的各式方便食品。
容若缩缩头,往后一跳,跳到苏侠舞身后:「苏姑娘,你也说说他。」
苏侠舞轻轻对莫名天道:「莫老请稍安勿躁。」
容若笑咪|咪道:「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新鲜的,可以填饱肚子就行,我一点也不挑的,你放心就是。」
四周的高手,无不紧紧围护,小心地盯着他。
「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唱的?」容若挺了挺胸。
苏侠舞忍着笑问:「那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可以笑得出来?」
「既然哭没有用,那还不如选择笑两声,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总没坏处,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你们是犯下绑架罪的强盗,我对你们说说笑笑,你们也不好对我太苛刻,而且……」容若笑了笑,说:「我闷了这么久,晕了这么久,现在睁开眼,呼吸新鲜空气,面对阳光白云,怎可不笑,辜负这天地造化。」
他指指自己心口:「一直有她们,因为有她们在,我才能不管面对什么逆境噩运,都不绝望,不沮丧,不放弃。我会尽一切力量,坚持好好活着,这样,才会有再次相会的日子。」
他凝视苏侠舞,微微地笑:「如果你肯真的爱这个世界,真心爱身边每一个人,感受他们的喜乐,多为他们着想,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说服你什么?放过我?」容若耸耸肩:「你有你的责任在,为私谊而害公事,不会是你做的事。我告诉你,只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心情,只是不想对你说假话,仅此而已,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也很照顾我。」
苏侠舞沉默了一会儿:「你喜欢把别人都想做好人,于我并无损失。」
他们两个,这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迎着风,驾着车,说说笑笑,哪里像是绑架犯和被害人,简直就是一对夫妇、一双情侣,诗一样美丽的画面。
此情此境,他居然还有时间、有心情,和苏大美人眉来眼去,说说笑笑。而那个美得无以伦比,也厉害得世上少有的苏姑娘,竟然也愿同他谈谈说说,打发时间,更加让人目瞪口呆了。
容若觉得简直不是身处人类的世界,倒像是非州难民营,而且还在实行着奴隶制度。
「魏国?」容若瞪大了眼:「你的国家,天下七强之一的魏国,不可能吧?」
苏侠舞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道:「是保卫之卫的卫国。楚国西边是大秦,两国有漫长的边境线相连,但是有趣的是,在两国相连边境线的中间还有一个百里之国,也就是卫国。」
「我明白了。」容若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又叹息一声:「这不是幸事。」
苏侠舞点点头:「就算卫国只是普通的小国,秦楚之间,为了比实力、别苗头,互不相让,也不会让对方成功吞并。何况卫国有一座金山,秦楚都在卫国附近布下重兵,但谁也不攻击卫国。两边都想得到金山,又都不愿对方得到金山,所以任何一边动手,都可能引发两国全面的战争,萧逸和秦王都是人中之杰,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敢轻启战端,但是放着金山不用、天大的便宜不占,也不是他们的习惯。」
苏侠舞看他一眼:「你说你不知道卫国,可是我一说卫国的情况,你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苏侠舞轻轻道:「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黑金,也不曾听过什么伊国。」
容若本来想做个漂亮帅气的姿势,奈何长时间被迷晕,身体虚弱了很多,一下子支持不住,前后一阵摇晃,几乎就当众表演了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了。
他笑咪|咪指着前方:「看,这不就有可以吃东西的地方了吗?」
小小的,黑暗的马车,晃动颠簸的感觉,让他不悦地皱起眉,无限怀念自己那两辆超级霹雳无敌大马车。
容若摸摸肚子,笑笑重复了一遍:「我饿了。」
苏侠舞静静看了容若好久,才哑然失笑,做个手式。
容若摸摸肚子,也不怎么难堪,笑道:「这好像也不是我的错。」
莫名天冷哼一声,面现怒色。
苏侠舞却笑吟吟道:「公子,我们正在赶路。」
他笑嘻嘻望着苏侠舞,浑似不经意地问:「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他皱着眉头,再咬了一口,忍耐忍耐,忍无可忍,吸一口气强行再忍,最后还是忍不下去,把牛肉放下,摇摇头:「各位,咱们找一家酒店啊!饭馆啊!坐下来吃一顿好的,行吗?魏王也不至于不给你们报销啊!」
莫名天冷笑一声,慢慢抬起手来,十指箕张,一派森然。
他叹口气,敲敲马车壁:「有人没有。」
苏侠舞笑意悠悠:「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你?」
容若笑嘻嘻地道:「当然有,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很虚弱。你们的迷|药虽然可以让我长时间昏睡,但是,这样的昏睡让我无法正常进食,正常行动,可能只能靠你们用什么灵药啊!或是汤汤水水吊着性命,虽然现在醒过来,但对身体的伤害已经够大了。这时候,我需要好好吃一顿,好好休息一下,恢复元气,如果你们强行点我的穴,或是绑着我,或是不给我吃好的,也许我就病倒了,说严重一点,有性命之忧也说不定,你们如何对魏王交待,此其一。其二,魏王只说要见我,未必一定要杀我打我囚我。他见我,必有他的用意,也许我对他有用,也许他期望同我合作,你们若是太薄待我,让我怀恨在心,见了魏王,我处处跟他做对,宁死也不肯如了他的意,最终也还是你们的责任。」
容若懒洋洋道:「怪不得手脚发麻,看来我当了很久的植物人啊!」
莫名天冷着脸垂下手:「原本此事由我负责,既然太后追加命令,让我事事以你为主,自然由着你的意思办。只是你这样放纵他,真要闹出什么乱子,你自己去对王上和太后交待吧!」
苏侠舞淡淡一笑,也不嗔怒,只笑望容若:「就算我愿意帮你,这里穷山恶水,只怕也没有什么好酒好饭。」
他笑咪|咪一点也不见生气:「看样子,你们的计划实现了,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济州了。」
苏侠舞笑了出来:「好吧!我们往前走,看哪里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容若点点头,跳上马车,也不进去,就这么坐在车辕上,居然自动自发,拿起另一个押送高手才放下的马鞭,自己赶起马来了。
容若觉得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来时,不由自主伸了个懒腰,才发觉,全身的骨头似乎都锈了,身体不太听使唤了。
容若全做不知,悠然唱道:「马儿,你慢些走啊!慢些走……」
苏侠舞笑笑对目瞪口呆的赶车人做了个手式,自己坐上车辕,和容若并肩在一起,笑吟吟道:「这歌儿真有趣。」
「什么?」容若终于变色,猛然窜出马车。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唱了一首关于猪的歌,极是新奇。后来,偶尔也听到你唱歌,调子都非常奇特,歌词也很是有趣,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容若面对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响亮地回答:「当然是,我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身旁忽响起呼喝之声、飞掠之声、兵刃出鞘之声,却都被苏侠舞抬手凌空虚虚一按给止住了。
容若泰然自若:「我哭的话,你会放我吗?」
「不会。」
容若挑挑眉,推推车门,车门不动。
「你就不挂念楚韵如,不愧负侍月,不怨恨萧逸吗?」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容若微叹一声,复又笑道:「我知道,她们无论是生是死,都会希望,只要我还活着,就要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活着。我这里……」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世界全变。
「至于萧逸……」容若抬头看看天:「他是国之柱石,有着比天还要高的抱负,无论他能否救得了我,我都不会动摇我对他的信心,至少,他可以保护楚国,对于一个国家,这已足够。」
他的眼睛,清澈得可以映出这浩浩蓝天,朵朵白云:「人不可以太奢望,也不能要求,别人总围着自己转。自己的事,总该自己面对、自己解决,我有什么权力认为不能救我,就是天大的罪过?」
似乎昨天他还在济州城的豪宅华阁里,还在攘攘大道上,还在坦荡官路上,而今日,四周已是一片冷清零落。
他的眼睛里,有青山绿水,有流泉飞瀑,有鲜花,有长风,有美丽得不染尘垢的世界。
苏侠舞默默凝望他,良久,才轻声问:「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希望说服我?」
他慢条斯理敲着车门:「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公子公子起床了。」
「我设计掳走你,你觉得我是朋友?我对你下药,你觉得我对你很照顾?」
容若笑了起来:「要捉我走,无非是因为命令和责任。下迷|药,不止是为了安全离开吧!你也会想到,如果我还清醒自由,发现被带离楚国,必会想方设法逃跑,或吸引楚军的注意。一旦我有所行动,为了阻止我,你们将不得不对我出手,说不定就会伤到我了。在湖底时,你给我的待遇很好,现在又肯让我这样自在,真的只是被我用几句话逼住了吗?明明是你愿意在你的权限范围内,让我好过一些吧!」
容若闭了闭眼,再次极目远眺,注意到远方零落的一些人影,几乎个个都弯着腰、驼着背,似是不堪生活的重负。
容若眨眨眼:「难道不是吗?为什么我所遇见的,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权场中人,全都是死鸭子嘴硬那一类?」
苏侠舞忍俊不住,轻笑一声,横眼瞪他,竟是说不出的秋波横顾,风姿绝世。
一切都是灰暗阴沉的,山无光,水无色,田间无绿色,行人少欢颜,就连房屋都破败得像是灰草堆。
莫名天骑着一匹马在前方开道,其他以郑三元为首的五名高手,环护在马车四周,皱眉的皱眉,讶然的讶然,暗自不知交换了多少个眼色。
如果说在楚国时,容若谈笑自如,是有恃无恐,期待着萧逸来救,那么,到了这里,他还说笑无忌,简直匪夷所思。这些年来,他们也曾对付过江湖豪客、武林强者、强项官员、铁骨将军,竟是没有一个能似这个没用皇帝,这般轻描淡写,浑若无事。天大难关,于他,竟似飞絮飘萍般轻忽。
等容若醒来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不是没用到会被吻吓晕的男人,不过这个认知,并没有能让他高兴起来,因为这个时候,他的人已经不在济州,甚至,已经不在楚国国内了。
容若对于旁人的侧目而视,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理会别人的奇怪、惊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和苏侠舞说说笑笑,一边东张西望,左看右瞧。肚子毕竟饿得难受,他可盼着早点找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歇脚。
可是,一路行来,只看到无人耕种的荒凉田地、坎坷崎岖坑坑洼洼的山路,隔着老远,才看到一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路上偶有行人,几乎人人都弯着腰,似乎全都不堪生活的重负,面容呆板,眼神呆滞,看到马车来了,远远就停下,深深低下头,直到马车过去很久,也不敢抬头。
容若的脸上渐渐沉郁下去,一直以来,努力保持的快活态度再也装不下去。远离楚国,远离一切熟悉的人与事,天地苍茫,更有何处可以再相逢,世间浩大,又还有谁可以依靠。
「这到底是哪里,荒凉得简直像是鬼域。」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本该最富有的卫国。」
这样的孤寂、无依、茫然、绝望,以及对性德的担忧、对楚韵如的揪心、对侍月的愧疚、对萧逸的失望,种种负面情绪,更令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苏侠舞白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身为楚王,居然不知道和大楚接壤,最穷但也最富的卫国?」
容若脸上有些发红,打个哈哈:「我对天下大事,一向不大在意,国家也只记住了七个,这到底是什么国,哪个魏?是楚国的邻国吗?」
容若笑笑:「早上好,吃过了吗?」
容若皱皱眉:「不对啊!卫国不过百里,想来强大不到哪里去,居然处在秦楚两大强国之间,至今无事,按理说,早该被吞并才对。」
苏侠舞叹了口气,终于确定容若根本不知道有关卫国的基本常识,只得慢慢解释:「不错,卫国的西边是秦国,东北是楚国,南边和北边则是秦楚两国相连的边境线。它是被秦楚两个大国包起来的一个小国,孤立无援,理应被吞并才对。这样的小国,按理说,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吞了它都无关紧要,但重点在于,卫国有一座卫山,十年前,有人在流经卫山的河中发现金子,于是无数人去河中淘金,卫王欣喜若狂,派人沿河寻找金脉,最后发现在卫山上有个大金矿。从此,几乎卫国的成年百姓,都从事淘金、挖金、搬金、运金、炼金的工作。」
苏侠舞浅笑着凝视他,等着他大喊大叫,疯狂拚命,歇斯底里。
「是的,这不是幸事。卫国百姓坐在金山上,理当富甲天下,可是,他们却是最贫穷的人。卫国的黄金,成了别国觊觎的目标,卫国被夹于秦楚之间,免了被诸国征伐之苦,但却受两国磨夹之难。」
容若眼中浮起一片了然:「如果卫国身边只有一个强国,对它或许是好事,被强国吞并,以后成了强国的百姓,或许会有一时之痛,但也会得到长久的安定,可是身处于两强之间……」
容若以前被困,能一直言笑自如,是因为,他仍在楚国的最中心,他仍有希望,他仍对萧逸的能力抱有期待,可是现在,一切已经绝望。无论是再坚强的人,忽然落到这种处境,所有的希望都断绝,心理上都一定会崩溃。
她的神色微带恻然:「卫国向两大强国称臣,两国都在卫国设了使臣府,就算是国王,面对两大强国的使者,也是俯首贴耳。使臣府里,上至使臣,下至一个烧火的粗役,都可以对着卫国的大臣、将军、百姓,颐指气使。两边驻在边境的军队,长年寂寞,也时常打劫烧抢卫国靠近边关的百姓,而凌|辱女子的事,时有发生。即使是这样,卫国仍需每年运送大量的黄金给两大强国,以保平安。两国都不希望卫国有多余的黄金以图自强,也不希望对方得到更多的黄金,所以两国使臣府的人,负责监察卫国黄金产量,务求压榨得卫国一滴不剩。卫国还要以美人、黄金贿赂使臣,任使臣予取予求,否则他们心中稍有不顺,报上去一个不好的词,卫国就有大难临头。卫国每天都出产大量的黄金,可是每天也有许多子民因贫病而死。这是一个最富,但也最穷的国家。」
容若叹息无语,神色怅然。
问话的时候,他自己的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响了起来。
容若叹口气:「无非怀金其罪罢了,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才徐徐讲来:「有一个遥远的国度,名叫伊国,出产一种黑色的黄金,在伊国的地底下,到处都是这样的黄金。因为太过富有,使得统治者骄奢淫逸,傲慢自大,肆意而为,别的强国抓住伊王犯错的藉口,对伊国发动争战,然后用强大的力量,封锁住伊国。伊国虽有黑金,却买不来食物、水、衣服和药品,无数人因为缺衣少药而死。」
然后,她听到容若深深吸气的声音。
容若笑笑,努力拂去内心的沉重,故做轻松道:「你当我瞎编的好了。」
说着他忽然怪叫一声,从马车上一翻而下,凌空翻了三个筋斗,才落地。
容若长长呼吸,然后凝望苏侠舞,平静得有些过份:「我饿了。」
他这一怪叫,可把大家吓了一跳,一起用力瞪着他,各自提气做势,以防他逃跑。
容若自己却似浑然不知,要不是苏侠舞及时做手式阻止,最少有两把剑、一把刀,外加一记重掌和一大把暗器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