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第一章 攻城血战
被热油火箭所烧毁的檑木冲车,弃置一地,然后有新的冲车檑木被推向城门。推车的秦军被强弓射杀、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补上来。
一个秦兵翻身跃上城,守城楚兵持刀往那秦兵头上砍去,秦兵慌张闪避间跌下墙头,惨叫初起,又有一个秦兵跳上来。他却悍勇得多,人刚从城头探出半截,就一把抱住一名守城楚兵的腰,一个后摔把楚兵甩下城去,在楚兵的惨叫声中爬上了城墙。
若有秦军登上城墙,自有楚兵手持长矛钢刀,乘其立足未稳,狠狠将之刺下城楼,劈倒城头。
战事惨烈至此,纵然楚韵如也算是跟着董嫣然经过风雨,见过血腥,如今见到这样人命犹如蝼蚁的杀戮和死亡,也是心惊肉跳,震惊莫名,不知不觉手脚发软,心口发木,好几次想要张口呕吐,好几次恨不得扭头奔下城楼,不再观望,但却还坚持着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瞪大了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又一场无情的杀戮。
但他还是坚持着一动不动,一丝不差地把所有的惨烈和杀戮收入眼底。
一开始其他楚军作战的时候,都担心容若的安危,总要分出几分心思给这位站在城楼之上、战场最前线发呆的贵人,但见到楚韵如的剑法,无不震惊咋舌,赞叹之余,倒也放下牵挂,尽心去防御城池。
人们沉默而有序地开始收拾战后,并为下一场攻防战做准备。
两个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颤,都觉得对方的掌心满是汗水,却还是冷得彻骨。
楚韵如觉得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这样的容若,她从不曾见过,却也心中一痛。
受伤的士兵看到他亲自来上药,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涨红脸,支撑着想站起来,有些人手忙脚乱,连声说:「公子,我们没事,这里又脏又乱又污秽……」
他以前在「仁爱医院」当义工,虽然因为晕血,没有直接接触过血肉模糊的伤口,但有关护理的技术,却早就学到手上了。
战鼓倏然而起,容若一震,猛然直起腰:「他们又攻城了。」
楚韵如迅疾地说:「我能帮着守城,你能帮他们治伤……」
容若皱眉怒斥:「你们在胡闹些什么,大敌当前,由得你们这样自作主张吗?」
伤兵们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战鼓一阵一阵,越发催得人心如火焚。
士兵的眼睛一片迷蒙:「你胡说,容夫人是王妃的身分呢!」
刚刚醒来的士兵,怔怔地慢慢把眼睛睁大:「容公子、容夫人,王爷和王妃照料我们吗?抱着我,跟我说话的,真的是王妃?我觉得她声音真好听,还有水滴到我脸上,我一直以为是,是我死去的娘,在为我伤心。」
他咬咬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有个伤员伤势异常沉重,整只右手都被投石机的大石头砸得骨头寸断,偏偏手还牵在身上,每一次无力的甩动,都痛到极处。而他的左脸被人重重砍了一刀,刀锋带过左眼,整只左眼都废掉了。
一群身上带着重伤的士兵,冲上城头,发了狂一般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仿佛没有痛觉地狂呼大叫,挥刀劈砍。
指挥作战的方展锋也因为这一奇景而震惊,现在的飞雪关还没有困难到,必须让重伤兵员上阵的地步啊!
方展锋轻声道:「能感召兵士奋死而战,能善待兵士如骨肉至亲,公子若是军中为将,必为良将名将。」
容若深深叹息:「曾经有一位将军,用兵如神,深受敬重,而且和士兵一同起居,和他们就像亲人一样亲近,士兵身上生了疮,他竟然愿意亲自去吮吸。可是有一个老妇人,却这样评价这位将军,她说,这位将军曾帮我的大儿子吮过疮,所以我的大儿子为保护他而死,现在他又帮我的小儿子吮疮,我的小儿子不知道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他而战死啊!」
他目光扫视惨烈的战场:「我对他们的好,不过举手之劳,他们却当做天大的事,记在心中,不惜一切来报答。我不过是小恩微助,他们却要用性命来偿还,我站在这里,看着他们拚死血战,却没有任何办法,这样的我,怎么能够成为良将?」
「不,不是的……」从战斗开始就一直跟在容若身边,当他的护卫的张铁石忍不住叫出声来。
容若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的大喝一声:「箭来。」
原本大家也并不指望容若能立什么战功,这样的大战,他做为一个标志,肯站在城楼鼓舞士气,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倒没有人苛责他。这一回,忽然听他这么一声,还真震住了上上下下的人。
容若接弓在手,深吸了一口气,功聚双臂,徐徐张弓搭箭,箭锋遥指远处,飘扬于空中的帅旗。
容若微笑,轻声唤:「韵如。」
然后,容若连正眼也不看远处帅旗,只是回头,对楚韵如微微一笑。
仿佛人们只来得及眨眨眼,就见远方那飘摇招展,不可一世的帅旗,猛然一折,然后如一片败絮一般,颓然倒下。
容若举手大喊:「敢犯我国土者,当如此旗!」
那叫声轰然雄壮,直震天地。随着叫声而飞扬的利刃寒霜,映得苍穹也是煞气升腾。城上士气,一时激扬至极点。
而城下秦军,无不沮丧色变。攻城之势,大大消减。
他一向是笑嘻嘻好说话的主,难得板起脸喝一声,倒真震得旁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自是低了头去帮忙别人包扎伤口。
城楼之上,战事也同样激烈。不断有楚军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断有悍不畏死的秦军,架着云梯,踏着鲜血和尸体,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死亡之后,爬上城墙。
他包扎伤口的手法迅速有效,能很快止血,就算对被巨石砸断了骨头的人,也可以用最有效正确的方法处理伤势,就连几个军医都频频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他。
反而是楚韵如虽然武功很不错,但对于包扎伤口、照料伤者,却实在一窍不通,一开始怔怔站在那儿插不上手,但很快就手脚迅速地帮忙递药送水,甚至不避血污地把清水送到重伤晕沉的士兵唇边,用温柔的声音引导昏昏沉沉的战士把水喝下去。
因为容若在这里。
楚韵如也一挺身站起来:「我去城上,你留在这。」
容若摇头:「不行。」
出乎楚韵如的预料,容若竟然没有因为看到这满天满地淋漓的鲜血而晕倒。
容若摇摇头:「我有我的责任,我要站在最前方,我要让每一个人知道,朝廷一直在他们背后,皇家子弟也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说话的时候,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已经跳起来了,几个重伤的士兵也挣扎着要起来。
整个城墙,到处遍布云梯,烧一梯,架一梯,推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秦军,竟似杀之不尽。
「公子,我没事,就是手擦伤一点,我……」
「闭上嘴,当我们飞雪关就没人了吗?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给我好好治伤,这是军令。」容若怒瞪了众人一眼,这才与楚韵如一起快步往城头奔去。
血肉横飞之际,他按在城墙上的手,渐渐青筋迸起。
有一个晕迷中的士兵被战鼓声催醒,神智还有些恍惚,喃喃说:「刚才有个好温柔的声音让我喝水,好像是我死去的娘。」
「是容夫人。」有人在身旁低声说。
杀声震天之时,他的脸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马上就会跌倒在地。
「是真的,她亲手抱着你,喂你喝水,你身上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透了,她也没有松开你。」
「还有容公子,他亲手为我包扎伤口,真奇怪,他的眼红得厉害,手还在发抖,好像比我还痛,比我还难过。」那声音轻轻地,与其说是在叙述事实,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楚军的劲箭投石之下,飞雪关外旗帜兵马纷至迭去,城上城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城头不断有人跌下在城门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城头的箭雨也让秦军损伤惨重。
他慢慢闭上有些湿润的眼,然后又猛一震,睁开眼:「战鼓声?秦军又攻城了?」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
楚韵如仗剑守在他的身旁,如有飞矢流箭就挥手劈开,如有人能跳上城楼,来到近处,便是一剑刺出,逼得刚刚跳上城的人,复又跃下城去。剑下无人可以抵挡片刻,漫天飞矢,也没有一支可以破开她的剑网。
因为过于虚弱的身体而失败了两次之后,他猛得抽刀,用战刀支着地站起来:「我得再杀几个秦狗,才对得起王爷和王妃。」
没有人阻拦他,其他的伤员,也纷纷站了起来,沉默着拿起自己的战刀,穿上已经脱下的盔甲。
她的剑总是一出即收,出剑之际,风云乍破,雷电奔驰,待得收剑,便又是高贵而娇弱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丈夫身边。
别说军医忍不住想按住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说:「飞虎,你伤得太重,还是……」
「妈的,我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得住战刀,我还有一只眼,还可以看得见秦狗,你们罗嗦什么。」王飞虎重重吐了一口浓痰,拿着战刀,竟是大步流星,跑在最前方。
他脚还没立稳,左侧一枪扎来,强大的力道将他钉在城上,那秦兵手足舞动口中狂喊,鲜血内脏流了一地,犹自未死。城下长箭纷纷射来,不少射在他身上,时间一久,伏尸城墙,半凝的污血顺墙而下,触目惊心。
就连秦军之中好不容易冲上城楼的勇悍之士也不由被这些满身鲜血,还杀得眼红如血的人气势震住,复又被逼下城头。
容若见他们冲上来,也是大惊,愕然叫:「你们干什么?我的话你们全当耳旁风吗?」
攻城战从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歇的秦军才没有再继续攻上来。
不过,他的目光在容若与那些士兵之间一扫,这才低声道:「这是他们对公子的心意,公子就不要阻止了。」
容若一怔:「什么?」
受伤的军士们被抬下城楼找人救治,疲累至极的人们,抱着刀剑,靠着城墙,慢慢滑倒在地。
容若却长叹一声,摇摇头:「这就叫名将吗,这就叫对士兵好吗?遇上这样的主将,会是士兵的幸福吗?」
方展锋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
而奋勇攀城的秦军,却没有丝毫迟疑后退,继续向上。任他热油、巨石、羽箭如飞,却无一人后退。
这故事听得四周几位将军与士兵都是心头一震又一沉。
容若语意悲凉:「名将也好,良将也罢,百姓们最在乎的,是他们从军的亲人可以平安地活下来。对于士兵来说,什么战功,什么威名,真得比得上,好好活着,将来与亲人团聚的幸福吗?」
楚韵如不必再全副心神,守护容若的安危,才开始感觉到害怕,才察觉自己手足发软。
他目光望向城外如潮水般涌上来的秦军,以及远处那招展在空中的帅字大旗:「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是百战百胜,而是在战斗发生之前,就取得胜利,把一切的苦战,扼杀在没有开始之前,不要让任何士兵去牺牲,而这一切,我都做不到。」
他猛得抬手,在城垛上用力一击。
一直呆呆站立不动的容若伸手,轻轻握住楚韵如的手。
几个人一起看向他,他却涨红了脸,说不出有条理的话。
他只能拚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公子,不是这样的,你为我们做的事,不是什么小恩微助,你也不是没用的人,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将军,你不会让任何人没有意义地去死,你不会……」
护城河早已填平,不过,不是用泥土、砂石,而是用尸体和鲜血所填。
众人俱都一怔。
从战斗开始,容若就一直没有动过手。他只是呆呆站在城楼,看着一切的杀戮,而被深深的无力感所淹没。他脸色惨白,眼神悲痛,看着一个个生命的毁灭,即使是刀刺到他面前,箭射向他眉峰,他也只是呆呆站着,任凭楚韵如出手抗敌。
楚韵如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为什么一定要勉强自己一直看下去?」
容若回眸看向众人,微微一笑,脸色依然苍白,这一笑却灿烂如阳光:「为了你们,我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不算太差的将军,我会尽一切力量,不让你们没有意义地力战而死,所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张弓递到了他的手中,是方展锋把自己亲用的弓送了上来。
「因为,这是我应该负起的责任。」容若苍白着脸,一字字说:「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开权力,我可以说天下兴亡与我无关,我只关心眼前所见的事,只愿帮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还是楚国的王,所有楚人的生死,我都应该负责。我要亲眼看着,看着这场杀戮,看着每一个战死的人,我要让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担的是怎样的国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缩。」
他的箭法并不算好,更何况那帅旗遥在二箭之地以外,被射中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无。
但就在这时,一双纤柔的手,覆在容若的手掌上,并着他一起,慢慢把弓拉到最满。
放目望去,城墙上下呼喝狠斗,血流成河,秦楚士兵的尸体或堆积城头,或挂在城垛上,或散布城下,更多士兵呻|吟受伤,被践踏于援军脚下。
站在容若身后的楚韵如,附在容若耳旁,声音轻柔:「不管在任何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不管面对什么敌人,我们都并肩作战。」
他们的手合着手,身连着身,心跳应和着心跳,呼吸交融着呼吸,同出一源,同受一个人指点的内力在两个人体内慢慢凝聚,如水乳|交融,彼此呼应,成倍地增长起来,就连心境也在一瞬间一片空明,眼前万事万物,忽然变得很大,大得仿佛根本不需要瞄准。
与其让他这样真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因为责任,因为痛楚,因为不忍,而担下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担子再变成楚王萧若,她宁可,他仍是那嘻嘻哈哈,天大的事,也视做笑谈,没有雄心大志的公子容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在体内气机感应之下,却在同一时间松开了拉弓的手。
是一道闪电,从天际划过,是一声霹雳,自城头惊起,又或是一阵狂风,猛然向敌营袭去。
容若站起来,走下城楼,一路士兵向他施礼致意,他只点点头,来到了伤员集中治疗的地方,顺手接过军医的药物,过去给伤员上药。
帅旗之下,立时一阵混乱,攻城的秦军纷纷回头,攻势为之一缓。
城楼之上,欢呼一片。
杀伐之声,震得整座飞雪关似乎都在颤抖。
这一声厉喝,用尽他所有的内力,一时间,竟也能压下满天呼声、叫声、战斗之声。
无数声应和,在城头响起:「敢犯我国土者,当如此旗!」
容若一眼瞪过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