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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四章 阵前降敌

论武功,她是在场所有楚人中,最高的。但她一来没有沙场作战经验,二来,这样踏着血肉前进,这样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戮生命,又怎是一个闺阁中长大的女子,心灵可以承受得起的。
她与他,结发生死,不离不弃,她只想伴他苦战,至最后一刻,除此之外,万事万物,都已不再重要。
她不知道,她一共夺走多少生命,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依然与她所爱,并骑不离。
那么多人的生命压在他的肩头,那么多人在伴随他,赴一场决死的冲杀。他没有任何时间去自怨自怜、自伤自叹,也没有精力去思索生命与国家的意义。
反倒是不少秦军将领士兵,为了避免手中的武器杀了容若,或把他打致重伤,而忙不迭闪避、退后,甚至自己跌倒受伤,弄乱自身队形,妨碍友军行动。这样更给了容若机会,可以让他更深地突入到秦军阵营之中。
但就算是容若不用担心生死,其他的楚军,却面临最无情的杀戮围歼。楚军固然强悍善战,秦军也一样是精锐之师。
有人眼睛被秦军刀尖挑出来了,发出尖厉得如同惨叫的长笑,一把抓住对方挑在刀尖的眼珠,塞到嘴里嚼了几嚼,骇得四周一群秦军,一时不敢进击,他自挺刀向前。
许漠天在帅旗之下,见楚军一路冲来的惨烈厮杀,不觉微微动容,轻轻叹了一声:「他竟能带出这样的兵。」
他淡淡一笑:「虽然不必调重兵去拦,但也不用给他们让路,如果他们连杀到我面前来的本领都没有,也就不够资格,让我另眼相看。」
楚韵如一剑挥出,格开刺来的一枪,剑势顺枪杆滑过去,已削下持枪人的五指,同时疾声大喊:「容若,听到了吗,陈将军入城了。」
远方天之尽头,浩然光芒渐渐灿亮,已是黎明,天终于亮了。
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已经不足三百人了,犹自围护在他身旁,半步不肯退,苦战不绝。
秦军自然不会听他的话,秦军不停,楚军想停战亦不可得。
他的声音不大,但战鼓和旗号,却已将主帅的命令传往全军。
事实上,与其说是他自己松手扔下了战刀,倒不如说是他的手太酸太软,根本连刀都握不住了。
许漠天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呢?」
许漠天听他一连三个死,简直就有点儿以死相胁的味道,又觉奇怪,又觉诡异。
可说他不怕死,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君王尊严、国家体面,甚至军人的原则,随便就说出投降二字。
容若叹了口气:「如果连许将军你都把自己说的话当放屁,愿意把自己的信用人格踩成烂泥,我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样?」
容若不以为意地挑挑眉,看向许漠天。
容若摸摸鼻子,回头看时,不觉叹了口气。
「公子,我们怎么能向秦人投降?」
「公子,我们不怕死……」
他们的叫声,让秦军将士脸上神色多少也带出敬重之意,可是空气之中的紧张气氛却忽然让人窒息。
他有意无意冷笑一声,讪笑嘲弄之意,尽在其中。
「将来,如果有人会责骂你们、羞辱你们,那就让他们来骂我,骂我是胆小鬼、怕死鬼好了。」
「死有重于高山,有轻于鸿毛。当我们为掩护陈将军而死战时,就算死也死得其所。现在,我们的战略目标已经达到,继续这种无望也无益的战斗,就只是白白浪费有为的性命。」
他铁青着脸,不看这些为国奋战的士兵痛楚的神色,一字字道:「请为了国家活下去,请为了我活下去,请为了你们自己活下去。」
许漠天微微扬眉,目光深不见底,望着容若的神色,大见古怪。
楚军们神色黯然,有人长叹,有人垂头,有人微微颤抖。
一瞬间,容若几乎落泪。
他们下马的动作异常僵硬,有人跳下马时,几乎跌倒,有人低着头,努力不想让人看到,悄悄滴落的眼泪。
而且,楚军大部分都身受重伤,纯是以一股意气,勇悍的信念支持,此时弃刀下马,心中悍勇之气渐消,根本不用捆,已经有人摇摇欲倒。所以,真正全身上绑的人很少,大部分只是随便缚了双手就算了。
没有人过来绑他们,他们也并不觉意外,自自然然牵了彼此的手,走向许漠天。士兵们早得了暗示,无言地分开一条道路,让他们走到许漠天马前。
「谢你,让我有机会保全住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我的命令没有在第一时间让他们服从,战场上瞬息万变,你原本没有必要听我们说上这么一大堆的。」
不等容若回答,许漠天悠然一笑,发出了一个,让所有将士愕然,极不合常理,在军事上必会处于劣势的命令:「我们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不能出任何差错,也不能给陈逸飞任何机会把人抢走。中军立刻带俘虏回定远城,大军随护撤退,前锋营改为后营,全力断后。」
如果是她自己领军冲杀,可能还没有冲到一半,就已经崩溃得弃剑倒地了。可是,她身边有容若,有着她最在乎、最心爱的男子。想到他的心情,她自己就心痛如绞,倒忘了自己的惧怕。
他听得到刀砍入骨、枪戮入肉的声音,却听不到己军一声呻|吟、一次闷哼。
他扭头,再看向已经非常接近的帅旗,忽的长声大喝:「住手!」
他的每一分注意力、每一分精神,都放在战场上,不敢有半点轻忽。他很容易地发觉到,秦军没有向他们放一箭一矢,甚至不敢对着他下杀手。
不过,许漠天目光遥遥望来,二人的眼神,在战场上微微一触,仿佛都明了许多。
许漠天微微抬手,轻淡平和地说一声:「住手。」
容若越发肆无忌惮,左右冲突,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有时看到人家的兵器攻来,他倒拿自己的要害去挡。
战事立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攻击的动作。
容若手一松,战刀落地。
一路刀光剑影,一路血雨冲杀,无数声呐喊响在耳边,无数把利刃刺到面前,无数鲜热的血,溅在身上,她只把全部精神,放在所有攻向她与他的刀枪之上。
他伸手入怀,在所有秦军警戒的目光中,掏出一条被鲜血染红一大半的白手帕,在空中挥了挥:「我投降。」
容若遥遥望向许漠天有些诧异的脸:「降者免杀,对不对?」
四周的秦军不断集结,左右的敌人,仿佛永远杀不完。八百人的精骑在数万人的秦军阵营中冲杀,恍如沧海一粟。
容若叹口气,心里哀悼自己累成这份上了,还得提起精神和这莫名其妙的所谓名将斗心眼——明明心里盼我投降盼得要死,还装什么酷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做出凛然无惧之态:「那我只得苦战到死,以死报国,宁死不被俘了。」
但是,就算秦军有数万人,可是能与八百人正面作战的,毕竟有限。再加上无法放箭,而这八百精骑又人强马壮,以决死之心冲杀,倒真能不断冲击混乱秦军本阵,杀入秦军阵营深处。
他是秦国名将,多年征战,灭国屠城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身处绝境的君王,也见过许多——有的是宁死不降,用性命保全君王的尊严,有的是卑躬屈膝,https://m?hetushu?com?com不惜一切,以求苟活,却从未见过容若这种君王。
说他怕死,他却敢于亲冒矢石,做这场几无生机的冲锋,来救护别人。以他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楚韵如最知他心性,这一路伴他冲杀,如果不是因为过份担忧他,或者,她就支撑不住了。
说他怕死,他明明满口说着死,可表情里,却又似丝毫也不曾放在心上。
许漠天心念电转,冷然一笑:「我若受你投降,却事后将诸人一杀了之呢?」
这一番苦战,惨烈至极,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以血肉和生命来交换。但所有的楚军,无一人胆怯,全部牢牢护在容若与楚韵如后方,紧紧跟随着他们。马倒了,就弃马步战;手被刺伤,就换手持刀;脚受了伤,倒地之前,还记得最少要拖住一个秦军,就地刺死。
「大胆……」
同时间有好几个人愤声怒叱,雪亮的钢刀、锋利的长枪,遥遥就指向容若。
就算是手脚齐断,也不忘用身体撞到秦军身上,用牙齿紧咬住对方的咽喉。
许漠天不动声色地挥挥手,满天杀气消于无形。
他看向容若的眼神,喜怒莫测:「好,我接受你投降,你让他们放下兵刃。」
战场上,喊杀震天,她却能听到每一点以他和她为目标的风声,战场上,寒光彻骨,她却从不曾遗漏任何挥向她与他的光芒。
几乎所有的楚军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人人眼中写着不可思议,脸上明确表达着不赞同。
容若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你们答应过我,无论我的命令是什么,你们都会听从。」
有人鼻子被砍断,却被一层皮肉连着,每一动作,鼻子就垂在脸上晃来晃去,他心中不耐,反手用力一扯,把整只鼻子扯下来,信手一扔,同时右手往侧一劈,把右方那吓呆了的秦军劈倒于地。
「公子,我们情愿战死。」
「公子,我们还有余力苦战。」
有人马死、足伤,仍然不倒,拖着脚步继续向前走,额上中了一刀,鲜血流了满脸,犹自瞪大血红的眼睛,双手挥劈着长刀。每前进一步,身上就至少中两刀。就这样,还能继续走了十余步,方再也无法迈步,遥望远方苦战的骑兵,久久不倒。
张铁石第一个愤声大叫,其他士兵也跟着你一句我一句叫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遍体浴血,每一个人身上都挂着彩,有人伤重得甚至大声喊叫都会牵动伤势,痛不可当,却还是痛心疾首地大叫。
她不知道,她挥剑的时候,手下无一合之将,她只知道,她所心爱的人,至今还没有受伤。
四周秦军已迅速布阵,把他们如铁桶一般圈住,只要主帅一个示意,即千刀劈落,万枪攒刺。
许漠天脸上却流露悠然之色,似这等阵前将卒不合、命令不通的情形实在是很难看到的好戏。
赵文博上前请命:「大帅,他们往这边冲过来了,就让末将去把他们……」
容若却听而不闻,目光扫视众人,大声道:「你们是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怕死得不值,我怕让大楚国这么多热血男儿,白白送了性命。你们觉得投降是屈辱,可是留有为之身,以期他日有所作为、偿报国恩,比奋勇一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毅力,你们明白吗?」
楚军们一阵沉默,人人眼中都有着不甘不忿,痛苦之色。
许漠天摇了摇头:「不必,让他们过来吧!这样的勇敢,理应有所报偿,不过……」
好几个楚军张口欲言,又黯然止住。
谁能说容若怕死呢!他完全没有必要出战,却挺身而出。他身为王族,却和所有士兵一起,冲杀于必死之阵。
容若从来没有想过,一向晕血怕疼的自己,有一天会亲自上战场,不但要在最近的距离面对血腥,甚至还要亲手去制造杀戮,让鲜血染满双手。
「可是,我们愿意为大楚而死!」张铁石几乎是有些悲愤地喊出来。
容若更大声地喊回去:「大楚国要你们无益战死的尸体和鲜血有什么用?」
容若不知道这样的苦战到底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挥刀的手已经麻得失去了感觉,只是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紧贴在皮肤上,却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还是因为热血,只知道,每一分肌肉、每一寸骨胳,都在发出呻|吟的哀叫。
几乎每一个听到这番话的人,无论是秦军还是楚军,都多少为之动容。
在这个杀戮战斗永无止息的乱世中,在所有国家都教导士兵应该苦战而死,绝不可受辱被俘的世界里,容若这种论调,实在过于古怪,过于新奇,也过于震撼人心了。
当后方传来早就约定好的轰然战鼓声时,他全身一震,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僵,几乎不敢回头。
张铁石颤了一颤,仍然抗声说:「就算战死,我们也不会白白牺牲,我们每个人,至少还能拖上两三个秦军跟我们一起去见阎王,这已经足够赚了。」
容若怒极:「你们当做性命是在菜市场买菜,可以放在秤上秤量的吗?就算你们每人能拖上十人、百人的性命相陪又如何?在我眼中,每一个楚人的生命都无比珍贵,就算百个、千个敌军的生命都不能相比,我也绝不拿来交换。你们就这样轻贱你们自己吗?」
她也同样不知道,有多少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她只是忧心,他身上溅得血色点点,会不会让他的晕血症再犯。
容若一挑眉,正想再说什么,楚韵如却轻轻地开了口:「再打下去,不管你们多么英勇,也只能战死,而我们夫妻也必要和你们一起苦战至死的,你们想要我们死吗……」
没有人回答,不知是哪一个手最先松开,钢刀落地的声音,清脆得震动人心。
容若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眼中一片湿润,若非在战场之上,简直就要痛哭失声了。
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想法,都压不下这些人对于战士尊严的执着,最后却仅仅只是为了他的生死,这样轻轻放弃用这么多鲜血和苦战所坚持的原则。
楚军纷纷抛下武器下马。
至此,他才发觉,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已用尽,身体晃了一晃,差一点自马上跌下去。
许漠天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声,挥挥手,自有秦军上去将楚军捆缚。
秦军也敬他们勇悍,倒也不致多做羞辱。
容若其实并没有像楚韵如所担忧地那样被血雨和杀戮刺|激得无比痛苦。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分神,去伤心。
容若与楚韵如也跳下马来。
楚韵如也随意一挥手,掌中那不知砍倒多少秦军将士的宝剑,就已抛下。
而长天之下,比阳光更耀眼的,是飞扬于天地,仿佛能席卷云天的帅旗,还有帅旗下,那一身盔甲,反映起太阳光芒的人。
容若并不习惯这样抬着头,对着高高在上的人说话,但神色间,却绝无屈辱悲愤之态,平和安定得好像在酒宴上对客人道谢:「谢谢。」
许漠天微微一挑眉:「谢我什么?谢我围攻飞雪关,谢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谢我将你们俘虏?」
容若回头,心下惨然。
许漠天轻轻笑笑:「能听到这些奇特的说法,耽误一些时间,又有何妨。而且,楚王陛下的面子,末将又怎能不给。」
他脸上笑意渐渐加深,手中马鞭遥指飞雪关:「你说,当陈逸飞知道,飞雪关的安危、他自己的性命,是用楚王陛下换来的,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