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第七章 断肠之痛
一众将士闪让不迭，人人眼睛发直。
华车之旁，双骑并出，转眼已至车队最前方，赫然正是性德与苏良。
心头触动之下，她竟然也坐不住，在马车上探身出来，高唤一声：「性德。」
四周一片惊呼声起，性德拔身而起，跃到苏良马上，安乐双手控缰，催马直向容若迎去。
相反，楚国飞雪关的士兵们人人兴奋的瞪大眼：「啊，这位秦国公主真有趣，果然是配得起咱们这位怪异皇帝的人。」
容若大叫着拥抱性德：「你们回来了，太好了
ｈｔｔps://m?heｔushu?cｏｍ.ｃｏm，我不知道多么替你们担心。」
苏良只笑笑不说什么。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神色如此真诚，安乐只觉心头被狠狠揉了一下，连遭打击之后，一直以来强忍的酸楚刹时间全涌了上来。
他这等作张作致，安乐纵然心伤也不由一笑，然而笑颜才展，脸色却忽的苍白。她张张嘴，似乎想对容若说什么，一口鲜血就在这时，生生喷到容若脸上。
楚韵如适时一把抱住她，吓得花容失色：「安乐。」
正在迅速赶至的双方人马，无不惊骇色变，无数人发出惊呼：「公主。」
人人面若死灰，到了近前，有跪的，有拜的，有不顾礼仪直冲到近身处来的。
灿烂骄阳下，大秦国最美丽的公主，如一朵凋零的花，无力地倒在大楚国帝后的臂弯中，再也不曾动弹一下。
前后两批随嫁人员和护送之士，加起来有超过一千秦人暂时驻在飞雪关，人人都惶恐不安，如丧考妣。
安乐足足晕了三天，三天内，无数个医生把过脉，每一个人的医术都可称得上出色，可是看诊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淡如死的，没有人再去开方子，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摇头。
只是这下层的悲苦迷茫，高高在上的一干人等，暂时是管不了的。
送嫁的秦国官员、随嫁的秦国高等女官和太监总管们，也日日夜夜守候在外间，半步不敢离开。
性德看似全不因安乐的生死而有任何负担，平淡地道：「公主坚持要到皇陵探望秦王陛下，谁料遇上刺客被围杀，在混乱中，刺客脱手射向公主的箭虽没有射中，但因为是擦着头射过去的，箭上的内力，已经把公主震得重伤，只是公主害怕秦王陛下降罪给我和苏良，所以要求我用银针把她的伤强行压下去，瞒过了秦宫中的太医。后来我们又一路赶来，鞍马劳顿，公主的伤本来就在要害，现在双倍发作起来……」
性德武功早废了，而容若还真有点半桶水功力，这一拳全力打出，性德被他打的后退一步，容若还不放过，扑过来大叫着拳打脚踢。
苏良与赵仪怔怔站了一会子，最后鼓起勇气冲上去拉容若：「你先住手，听师父解释啊……」
此时此刻，面对所有秦人射来的仇恨目光，以及楚人同样不以为然不太赞同的神色，只有性德还能保持那种超然的平静，目光淡淡扫视一下四周众人，转身往行在外去了。
此时容若已坐在安乐床边，呆呆望着她，对于身外诸事，竟是完全无知无觉。
楚韵如心中叹息，果然下民如草芥。身为陪嫁的随员，面对秦楚两国敌友难分的关系，谁能不担心公主逝世后，自己的命运呢？换做狠毒点的君王，就是下令让所有秦人陪葬，就此名正言顺，除掉一切隐患也是可能的。
适时，里间传来容若一声喜极呼唤：「安乐，你醒了……」
「哪里有？」容若摸摸自己的脸，强笑道：「你病糊涂了，我好得很呢，你要能快点好起来，陪我回京，我们就会很快胖起来的。」
「家？」安乐眼神微微动了动，眸中渐渐有了些湿意，遥遥秦都，迢迢楚京，哪一处，是她的家乡？眼前挚友，万里骨肉，又有谁才是她的亲人？
容若大叫：「你不会死的。」
容若再不敢出声，只怔怔站在那儿，惟眼中的悲痛无依，令人见之恻然，良久才痛道：「安乐，为什么这么傻？如果在秦国时，你就好好治，也许不会……」
安乐无力地摇头：「我若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我死之后，就把我葬在这两国的边界吧……」
她语声一顿，然后道：「我已是秦国出嫁之女，又还没来得及踏进大楚皇宫，不必为我大兴宫室，大造陵墓，只要这边境之间的一抔黄土就够了。让我日日夜夜，可以守望两个国家，死若有知，我的魂灵，也会盼着两个国家的百姓能够康宁太平，我……」
容若嘴唇颤动，想说话，却又说不得话，楚韵如早已泣不成声，几个秦国女官和太监早已哭拜于床前，有人伏地大哭，有人颤声相劝。
然而，安乐救得了旁人，却救不了自己。
安乐温柔的眼神一直凝望着容若和楚韵如，直到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渐渐透出灰白惨淡的死亡气息。她的眼神悠远而迷茫起来，不知是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又或是穿越了无数空间，回到那座养育她十余年的美丽宫殿；又或是透过无限的时光距离，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无邪的稚儿，水晶般的岁月。那个时候，他们相约一起长大，永不分离；那个时候，她的哥哥对她说，安乐，安乐，有哥哥在，你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
然而，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大秦国以帝姬而许楚王，行至边境飞雪关，安乐公主因病而逝。
安乐公主葬于两国交境之处，秦楚任何一方，若有意兴起干戈，军队必须踏过公主陵。其后十五年，秦楚之间，再无交兵，世人感叹，此皆公主之遗泽也。
此事广传天下，当世皆感楚王待秦姬之深情重义，后世之人，更由之演绎出无数感天动地的绝世情伤传奇故事来。
所有人都只知道呼唤出一个词：「公主！」
然而，再也没有人应答他们了。
一干随护的宫人、军士，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算是一国贵公主该有的举止吗？」
只有容若脸上、身上、脚下，那点点滴滴的鲜红，触目惊心的昭告所有人，悲惨的事实。
整个飞雪关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大秦国安乐公主病危的消息，让所有人心中如悬巨石。
容若身后紧赶过来的秦国随嫁官员们，也人人瞪大眼：「这这这，这叫大秦国颜面何存？」
安乐的随嫁之人中，有极出色的大夫、御医，也备有各种名贵药物，而楚国也立刻调动一切力量，在短时间内把一切能找到的好大夫和药物全部调来。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容若与楚韵如双骑并驰，追风逐电，早把后头一干手忙脚乱的军士、仪仗，甩得老远，遥遥见前方公主车驾渐近，容若在马上挥手高喊：「安乐、性德、苏良……」
秦人陪嫁的侍女宫娥早已哭声一片，谁也不知道在公主逝去后，她们这些流落异国的卑微之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纵然女官们连声喝斥，不许她们痛哭添晦气，也完全不起作用。
而京中来的礼官们，惊愕之余，居然也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幸好，这么一来，也就不止我们楚国皇帝丢脸，他们秦国的公主，原来也一样。」
行在最大的房间充做了安乐的病房，以屏风分隔内外。贴身的侍女宫娥们在床前服侍，任何时候都至少有两名以上的大夫留在榻前。
楚韵如也一直守在床前，含泪看着那花一般柔美清丽的女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凋零残败下去。看着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楚韵如时不时失声痛哭。
两边的浩大仪仗还隔着老远，四匹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聚到了一处，几个人全都飞身下马。
至于容若，他早就急疯了。发脾气，骂人，打烂东西，所有情绪失控的事他都做过了，在安乐床前转来转去，走得地面都被磨薄了一层。
低头看安乐憔悴的神容，耳旁听楚韵如痛哭的声音，他一跺脚就冲出去，抓住在房外的性德，直接扯着他的领口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她的。」
然而，大楚国的皇帝一听到这消息，就猛然跳起来，冲出去，抓了匹马就策骑往外奔驰。原本应该温柔贞静的皇后，居然一点也不慢地紧跟在他后面。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静从容，不带半点起伏，却又异常清晰，房里内外二间，所有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不知多少人变了脸色。
而容若早就听得全身颤抖，怒喝一声：「你这没血没泪的混蛋。」他一拳重重打在性德胸口。
性德懒洋洋袖着手，由他像只猴儿般巴在自己身上，以眼神表达自己对容若无聊举止的不屑。
性德一语不发，却也一动不动，由他乱打，连眼神也没变一下。
其他的军士官员们，倍加为难，既觉得萧性德这个人确实冷血无情得该打，也觉得皇帝这么一个打人法，也太失体统了。只是皇帝如此盛怒，又有哪个不要脑袋的敢上去劝。
容若从来不会去看性德的脸色，扭头又笑着问苏良：「怎么样，路上还好吧？」
奈何两个人合力都架不住一个已经发了狂的容若，幸得这个时候，楚韵如快步出来，目中含泪地斥道：「你胡闹够了吗？闹出这么大动静干什么，唯恐安乐不受惊扰是吗？」
容若立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静了下来，他轻轻甩开苏良和赵仪，恶狠狠瞪了一眼性德，眼圈通红地重新又回到里间去了。
早有宫女掀开车帘，安乐举目遥望，天地一片清明，阳光照得四下亮堂堂，耀人眼目，那男子在不远处纵声高呼，灿然的笑颜、欢喜的容色，却叫她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恰在此时有个秦国中等女官急匆匆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在房外通报，唤出其他几名高等女官和总管太监，低声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人脸上怒色一隐即现：「这还用禀报做什么，直接杖毙，喝令其他所有人观刑。」
容若又是眉开眼笑地对安乐说：「你们回来太好了，我们不知多么惦念你。」
倒亏得楚韵如耳目灵敏，虽在里间，却也听得到外头的声息，徐步转出屏风，在房门前止步，轻声问：「怎么了？」
一名女官施礼道：「是我们管教不严，几个不懂事的宫女太监竟想逃走，我们正要下令处置。」
这时安乐早就被楚韵如拉着手，细细端详，眼中又是欣慰，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又是关切，柔声说：「还说会照顾自己，才这么些日子不见，就憔悴成这样了。」
「公主生死未卜，正要放生积德，为公主祈福，切不可轻开杀戮。」
几人互相递了几下眼色，便都点头，表示愿意听从她的意思。
想不到，至亲手足早已漠然相对，远行万里，踏上这陌生的国度，才真正体会到被关爱，被期待，被在意的感觉，才真正感觉到那至亲的牵系，正在前方。
楚韵如为之一震，转头就往里去。其他几名秦国的女官和总管太监也都是脸现喜色，兴奋之下，竟是连规矩也忘了，不经传唤，便直往里闯，纷乱间，几乎把整个屏风都给推倒了。好在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计较他们的无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数日晕沉，堪堪醒来的安乐身上。
安乐的眼神幽幽，凝望着容若，轻轻道：「容若，你瘦了。」
楚韵如惊见她泪如泉涌，即时心痛起来，忙忙伸手为她拭泪，心中怜她虽有至尊至贵的身分，却又凄凉孤苦至此：「好了，大家都聚到一起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快快别哭了。」虽说是在劝她，可不知为什么，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安乐轻轻笑了，那笑容虚弱而苍白，她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得几乎听不见：「恐怕我是不行了……」
「怎么会？你不过是太劳累罢了。」楚韵如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了，到时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容若突然扭过头来，看到两个美人儿手拉手在那儿，泪眼相视，即刻跑过来，左望望右看看：「这个，谁欺负我们安乐了，快快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是啊，咱们一起回家，我大赦天下，为你祈福。」容若强忍着眼中的泪，勉力地微笑。
安乐轻轻一笑：「国家律法，岂可因一人一事而废，此事断断不可。我死之后……」
照理说，大秦国的公主，大楚国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马金车，仪仗相迎，务必要显足两个大国的体面。
安乐被这一声喊震得眉头微蹙，低咳两声，脸色愈显苍白。
楚韵如狠狠瞪他一眼：「你胡闹什么！」忙俯下身，轻轻拍拍安乐的胸，为她顺气。
容若惊叫一声，伸手一抹，满掌鲜血，刹时间，他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安乐。」
安乐微笑摇头：「我知道，他们两个是对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要保护他们，我要他们安全。」
楚韵如不得不用帕子掩了眼睛一会儿，这才能如常说话：「你太累了，别多说话，好好休息。」
就在安乐吐血的这一刻，她的脚一软，身子一晃，便往下倒。
容若声音已然哽咽：「你不会死，我不听你这些糊涂话……」
安乐温柔地看着他，神色如看着一个任性得不肯面对事实的孩子：「不要为我难过，人谁无一死呢，我曾经得过你们这样倾心相待，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在这个世上，我不恨任何人，包括……」
性德回首一望，招呼了苏良一声，双骑同驰到车前，向安乐伸出手。
她凝视容若，眼神里有万千哀恳：「我只盼着，他年兵戈若起，无论是秦击楚，还是楚伐秦，大军都必须踏平我的坟墓才能再前进，我只盼着，那一刻，两国君王、臣子、百姓、军士，总有几人能想起，有一个弱女子，诚心诚意，盼着两国和睦，盼着两个国家，都不要再有人死于纷争，再不会有人的鲜血，流在这片土地上……」
她话语悲凉如此，却又真诚如斯，房内不止容若和楚韵如伤心欲绝，秦国众人悲痛万分，就连一干楚人也都露出感动之色。
容若这时也扑了过来，伸手抱着她大喊：「你怎么了？」
然而，安乐只是微微摇头，她仿佛要把最后一点生命的力量用尽一般，仍在努力地交待，只是她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语声也断断续续，十分艰难：「至于我的随嫁之……人……就让他们……都回国去……吧……我已身死，又何必……强留他们，永离故土……替我传信给皇兄……身死之难……是我自己招来……与他们无关，切切不可怪罪……他们……让他们……」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至不可闻，而跪于床前的一干人等，无不叩首大哭，公主濒死时这一番交待，对她如此关爱的楚王必不违背，这等于是给了他们近千人一条光明的未来之路。
安乐昏沉沉勉力睁开眼，努力对容若与楚韵如笑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苍白若死，她想说「我没事」，但声音却已微弱得根本听不到。
她很努力地伸出手，却不知在虚空中有什么可以抓住。容若和楚韵如忙伸手各握住她一只手，用的力量那么大，那么大，仿佛想要将生命传递给她一般。
然而，安乐只是微微地笑，那样安详而宁静的笑意，徐徐在她苍白却美丽的容颜上展开。
安乐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伸手握住性德的手，被他伸手一拉，直拉到马上。
她微笑着轻轻动了动唇，唤出两个字。然而即使容若俯首在她耳边，也不曾听清，她唤的到底是什么。
在那最后的一刻，她呼唤了谁？是容若，是纳兰，是皇兄，又或是大秦……
却已没有人应答。
是谁泣不成声，哭倒床前；是谁愤而击柱，指间鲜血淋漓；是谁痛哭失声，高呼不止；又是谁仰天长啸，悲愤莫名……
这一切，她已经再也不会知道了。
一路送安乐前来的护从，以及与容若他们同在飞雪关的秦国陪嫁官员、侍从们，无不拚命赶过来。
楚王伤心欲绝，数日之内憔悴几至不起。后又怒责平日最倚重之贴身侍卫萧性德，当着无数人的面，大声喝斥：「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众人劝之无效，萧性德单身独骑而去。其后楚王长守公主榻前，不肯相离半步，后得众大臣苦劝，方才忍痛回京。
京城里来的一干官员们，个个两眼泛白，全身发颤：「天啊，我们这是什么命啊，摊上这么一位皇帝，这里还有一堆秦国的随嫁官员在呢，这简直丢脸丢到外国人面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