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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一百二十九章 辟地(下)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有想到他写得这般随意简单。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得快了很多,或许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得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师颜瑟当年想看到的,不见得是正确的,二师兄就算能写出来https://m?hetushu?com.com,那也不是人的真义。”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连人都没弄明白,又怎么能赢呢?”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这样的一群人。
人,或许卑劣、或许无耻、或许残忍、或许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是人!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那个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个字!书院总说因为所以,这便是最大的因为所以!
“你说得有道理。”
更神奇的是,裂缝里那道无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着深处而去,就像是一道线紧紧地捆住书卷一般,竟让地面弯曲了起来!
“规则与世界一体两面,你想要打破规则,便要打破这个世界,而且你确实正在打破这个世界,问题在于,我会给你时间吗?”
太阳正在燃烧。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只有光明。
恐怖的神威,从天穹直落。
两道最极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吗?”宁缺问道。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会。”
宁缺沉默。
观主手里的天字卷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谁能改变这一切?
当时他撑开了大黑伞,帮助他和桑桑避过了那场劫难。
……
她叫欢子。
叶苏死后,她回到了临康城,暗中传道,同时默默怀念老师。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戴上。
有了墨镜,他终于可以把那里看清楚了。
充斥世界的光线,忽然间,似乎少了些。
无数人抬头望向渐渐阴暗的天空。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
宁缺把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笑着说道:“这是日食。”
“日食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是很帅啊。”
『注:我写得果然还是很帅啊。』
……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日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得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得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我哪里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教我如何写字。”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何解?”
“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间?你错了,天若下暴雨,人躲进崖洞里,天若降雷火,人藏进芦苇荡中,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
……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他们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边是什么,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么,这些是他们想要的。
这些人的意愿汇集到长安城,帮助宁缺写出了这个人字符,告诉天空与大地,他们除了想要活下去,还想获得更多。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不!
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验,然后继续向前!
……
……
……
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但是,这依然不够。”
大地上的两道裂缝,正在不断加深,无数崖石崩落入深渊之中,裂缝三端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给切开。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这道人字符正在开天辟地!
观主却说这依然不够!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一片光明间,观主神情庄严异常。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明里。
他要辟地。
神国正在具象化。
无数光线从天空落下,蝉鸣早衰,大泽上的热雾越来越多。
……
大地上的那两道裂缝,被光明照耀,深渊里散出青烟。
这是光明的世界。
……
每根光线都有威压。
无数光线,便有无数威压。
……
宁缺写出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间正在改变着人间。
苍穹不让人间改变。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栗起来。
长安城无形的光罩,更是摇摇欲坠。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观主平静说道:“你可以停止。”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我不受威胁。”
唰唰两下。
宁缺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我,我只爱一人,不爱世人。”
观主平静说道:“不,那是以前,现在的你如果不爱,怎么写得出那个字?”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桑桑变得越来越虚弱,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阵眼杵。
那道金色的残影,快要离开她的身体,只剩下丝丝牵绊。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他望向满天流淌的光浆,感受着其间的恐怖。
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无法直视。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得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谁能让满世界的光明瞬间消失?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在烂柯寺的那局棋。当时棋盘里的规则,化作无数圣洁的光点,满世界追杀桑桑,和现在的画面何其相似?
……
大黑伞是黑夜的一片,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光明的白昼,谁来遮住这些光线?
……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临康城里一片闷热,陋巷旧街上,哭声一片。
一名容颜清丽的少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着上面那些字句,渐渐平静。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她是叶苏当年在这里收的女学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她开始颂读纸上的字句。
那是叶苏临死前说的一段话。
地面正在开裂。
……
……
一撇一捺。
那是副眼镜,镜片是黑水晶做的。
他望向天空里那轮明亮的太阳。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写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叶苏最后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然后,又少了些。
无限光明,就此不再。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人类本能里畏惧夜晚,但当只剩下光明的时候,他们很期待夜的到来。
于是夜便来了。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夜晚,就这样降临人间。
世界一片安静。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
桑桑在宁缺怀里转过身,看着夜空,有些惘然。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日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这是……永夜吗?”
“不。”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你看,挡住太阳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对老师说过。”
“人”。
“老师终于想明白了该做些什么。”
“他早就该想明白,早就该出现了。”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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