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章十 流年(第1/2页)
另一件奇事则是李玄真、尚秋水与明云的连环战局。李玄真胜了尚秋水,尚秋水胜了明云,明云又胜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项文试评定皆是上上,因此这种连环战局倒给岁考名次评定出了个大难题。主考道长们议了半天,最终给三人皆定了第一,这也是五十年来头一回。
在得知最终结果后,玉玄真人面无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打肥羊闷棍,就是出其不意,屏息静气这八个字,又哪有什么心诀可言?
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紧张到了极处,又像是恐惧到了极处。每当此时,纪若尘都似是觉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竖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猎物的狼一样。
那一晚直到夜深时,紫阳真人方才放了纪若尘回去。接下来的几日,纪若尘本想像平日一样苦研道法,但真人们都或多或少地问起了岁考上的最后一击,探询所用是何法诀,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纪若尘坦言那就是当年在龙门客栈时背后打肥羊闷棍的招数,一时情急才用了出来。诸真人们听了皆沉思许久,末了还不忘安慰若尘几句,说道他少时误入歧途并不要紧,现在既然进了道德宗,那即是与大道有缘,只要潜心向道,自然会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木剑不带分毫风声,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边沿,与花瓶仅有毫发之差,但就是没有相碰。纪若尘对这一棍十分满意,看来进山修道半年多时光,当年谋生的本事倒是没有丢下。想当年他练习闷棍之时,要穿越窄小拥挤的厨房,一烧火棍打在十个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数第三个包子上留下一个棍印方算成功。掌柜夫人做的包子个大馅足汁多皮薄,能把十个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当中的一个包子上留印,既不能触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谈何容易?
他呆立在房中,维持着执棍下压的姿势足足有一刻功夫,这才从回忆中回醒过来,看清手中乃是名贵的黑樨木剑,非是一文不值的烧火棍。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绝不吐露关于解离仙诀的只字片语。
楼梯上传来了微不可察的脚步声,随后一个飘荡若水的声音在玉玄真人背后响起:“含烟参见玉玄师祖。”
玉玄真人道:“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们修道者若一心长生,活个几百岁也不出奇,几十年时光不过是弹指间事而已。你看紫阳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岁。含烟,我们今晚不讲道德门规,只是随便聊聊。何况你为丹元宫牺牲了这么多,这个位置完全坐得了。”
皓月从云中游出,又隐入雾里,如是已几进几出,望星楼上的两个绰约身影,却仍未有分毫变化。
玉玄真人终于露出一分笑意。她风姿绰约,清而出尘,若放在浊世,容姿也足以倾倒众生。本来她这一笑纵不能令万物失色,也足可使楼榭生辉,但唇边嘴角那一抹化不开的苦涩,反而使这瑰丽的摘星楼变得凄清阴冷。
玉玄真人停顿片刻,方始续道:“当年我修道进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后,前后十年,无能出我之右者。那时我总以为大道不假外物,凭一己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宫。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师祖临坐化前将主掌丹元宫的大任交于我手中时,我依然如此以为。但在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么是人力有时而穷,何又谓大道艰难。我殚精竭虑,甚至于误了自身修为,丹元宫却每况愈下。”
含烟似是幽幽一叹,然后道:“弟子见识尚浅,不明白各宫脉间此消彼长之事。只是含烟既然身为丹元宫弟子,那师祖吩咐的事,含烟定会尽心竭力。”
她这一问登时把玉玄真人问了个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几十年来一心向道,神识如玉,片尘不染。这般两情相悦之事,于她而言实在是比羽化飞升还要难上三分。含烟不知,玉玄又怎会知道?
“殷殷,你这几天练剑很勤力,这当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现在的气色有些不好,还是歇歇吧。回头妈向紫云真人讨一对七星璇龟,炼上一炉星龟返月膏,给你好好补补真元。”黄星蓝一边替张殷殷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满是心疼地道。
“殷殷,殷殷!”黄星蓝叫了两声,但张殷殷充耳不闻,早就消失在后院里。她只得叹一口气,啐道:“这孩子,越来越难管教了呢!”可看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哪有半分怪罪张殷殷的意思?
黄星蓝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现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炼三清真经呢!咱们的宝贝女儿真是长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这一次岁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几十位,前几年她可一直都是垫底呢。想想那时候叫她练一会剑,简直比登天还难。”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个纪若尘,她还会和谁过不去?就算不说若尘的谪仙之体、前途无量,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当不错了。从他过往行事看,对殷殷十分回护,也算难得。且由得他们去闹吧!”
次日黄昏时分,纪若尘听完了顾守真真人的授业,正独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过一个弯角,再绕过一堵墙壁,眼前就会豁然开朗,现出通向太常峰索桥的大道来。行到弯角前,纪若尘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烦的人都喜欢站在此处,待他转过弯时,再突然大喝一声。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来,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再说。现在纪若尘行到此处时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难道又有人在这里等着他吗?
“明云师兄,不知找我何事?”纪若尘彬彬有礼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对方这架势乃是蓄意来找麻烦的,那么道德宗素来以德服人,自己总得礼数周全,先占得一个理字再说。
明云喝道:“没动真元?以你现在这点道行,若非倾尽全力一击,怎么破得了明心护身法器,打裂他脑骨?若不是蓄意而为,何至于此?!还敢说没动真元!罢了,过去是我看错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训一下你这无耻之徒!”
就在双方一僵之际,墙角处又转过来一位少年,冷笑着道:“太璇宫弟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谦冲平和,公正不阿。打伤了人从不出声,自己的人被伤了就要兴师问罪。我们修道者岂同凡人,脑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伤道基、不损智慧,调理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哼,我听说纪若尘伤在你太璇宫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两次,那时怎不见明云大真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明云哼了一声,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挂着讥嘲,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两人互瞪良久,就连纪若尘都以为他们要动手打上一架时,明云忽然回剑入鞘,转身大步离去,连头也不回。
纪若尘忙还了一礼,道:“玄真师兄年纪轻轻,道法精湛,在宗内素有大名,我是闻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见。”
李玄真又道:“听闻若尘师兄得了岁考第一,本来今天我是特意想来见见师兄的,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明云。我看他神色不对,就偷偷跟了过来。太璇宫弟子素来不大讲理,这我也是常有听闻,只是没想到明云竟然也是这等人。唉,说起来今年岁考竟然输给了他,真是惭愧。”
纪若尘啊的一声,大为吃惊。玉虚真人不可能对本门弟子藏私,如此说来,自己所学那几式列缺剑应该是玉虚真人专门为己创设,不需真元催动的招式。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难得若尘师兄心胸如此宽阔,那看来我虽然坏了若尘师兄的好事,你也不会怪我了。”
说罢,李玄真向纪若尘洒然一礼,言道就此别过,日后有时间还要介绍尚秋水与纪若尘认识,那也是个值得一见的妙人,然后就飘然远去。
他似是别有用心。
严冬时分,环绕着莫干峰的茫茫云海泰半时候厚重如铅。此季的云海与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轻灵跃动了许多,再过片刻,当朝阳初现的刹那,这万里云海都会镀上一层金色,若泛着细细金色涟漪的海。
这或许是唯一什么都不用想的清静时光。纪若尘知道这样呆坐着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那谪仙二字犹如两座大山,时时刻刻都压在他的背上。无论做任何事,纪若尘都得背着这两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这短短的一刻钟时光,就是他唯一能够放下这两座山的时候。
纪若尘看着身边悄然涌起、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烟,听得身后轻轻柔柔的足音,头不禁又开始隐隐作痛。
纪若尘这一次真正的糊涂起来,心里只是想着:“她……她怎么坐得这么近……”
含烟淡道:“若尘师兄,‘苍鹰展翼,东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干峰一景,我常到这里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没有遇见师兄而已。”
纪若尘一呆,转头望向含烟。含烟也正望向他这边,在这极近的距离上对视,纪若尘心中忽然一阵发虚,转过了脸去。含烟又是一笑,道:“若尘师兄,你好像很怕我。”
纪若尘心下一惊,回转头来,迎上了含烟的目光。
“含烟,你身上的烟云怎么散了?道基是不是出问题了?”
※※※
大闹之后有大静。
“殷殷!晚上跟我们一起用饭吧!”黄星蓝叫道。
黄星蓝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顿足,嗔道:“殷殷这孩子!这几个月每次见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这种用功法?”
张殷殷当然明白纪若尘言下之意,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红,但她随即镇定下来,道:“你放心,我这一次可不是来找你拼命的,我们只是切磋。”
张殷殷黛眉立时竖起,纤手已握上了木剑剑柄。
他点了点,道:“即是如此,你得给我三天准备时间,三日后的晚上,我们依然在后山铸剑台见。这次比剑,我们就不限手段,各凭本事吧!”
当纪若尘来到铸剑台上时,张殷殷早已等候在此。两人此前已经战过数回,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简单打个招呼后就即开始动手。张殷殷纤指虚握木剑剑柄,左手掐诀,徐徐抬起木剑。随着她的动作,木剑嗡的一声轻响,骤然放散出蒙蒙青色光华。
甫一交手,纪若尘立刻发现了张殷殷的不同。她木剑上青芒虽然微弱,但稳定异常,没有分毫的失控迹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躁,出手沉凝,斗得极有耐心。纪若尘道行上本就较她差了一层,尽管剑诀上占着便宜,但仍是斗得十分辛苦。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张殷殷依然没有任何急躁之相,看来是打定了主
此刻纪若尘仰躺在榻上,岁考之后的经历反反复复地在心中流过。各位真人的反应十分古怪,纪若尘又哪能看不出来?他越是研习三清真经,就越是能够感觉到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说几位真人挥手投足皆有移山断水之威,怎么会对他这一记闷棍如此感兴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时没什么特殊感觉,可是岁考那天于漫天风沙中穿行而过,一棍放翻了明心,这就有些显出威力了。
张殷殷摇了摇头,不耐烦地道:“妈,你好啰嗦!你和爹以前总说不能依赖仙丹灵药来精进修为,现在怎么全都变了?累点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修一个晚上的三清真经精神就好了。”
说着,张殷殷拼命从黄星蓝的手中挣扎了出来,脚尖一点地即向屋外冲去,一边大叫道:“月药,流辉,快去准备,本小姐沐浴后还要修道呢!”
纪若尘想着想着,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操起木剑,脚下步尘不起,如行云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后以剑为棍,向窗前一个青瓷花瓶击去!
黄星蓝起身离了张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筑,刚一出院门,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这边走来。
“这时候殷殷该练完剑了,让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数日前刚刚修入太清玄圣境,即在岁考中击败众多道行高于自己的对手,一举夺得玄圣境岁考第一。算起来这已是她连续第三次岁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剑,此刻已然起始显露锋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观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唯有一个沈伯阳能与她相提并论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为道行,姬冰仙进境如此神速,将来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阳宫当不在话下。
景霄真人抚着长须,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资本就绝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进自是不在话下。嘿嘿,这话又说回来,我张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里去?”
黄星蓝知张殷殷起手修炼三清真经的话,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于是随着张景霄向正殿行去,边行边道:“景霄,你不觉得这两个月殷殷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吗?现在她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修炼。不过有一点不大对劲,我悄悄看过她练剑,殷殷咬牙切齿的,倒似是要和什么人过不去一样。”
那一个被印上烧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纪若尘的早饭。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咸菜。客栈生活虽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经是天上地下。
黄星蓝倒有些担心,道:“可是殷殷脾气莽撞,做事不知轻重,已经重伤过若尘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尘麻烦,可别再失手伤了若尘。”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么,小孩子间打打闹闹,那叫做青梅竹马。”
纪若尘进龙门客栈的第二天就开始学习打闷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饥饿中度过,然后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个包子。
“纪若尘!”果不其然一声断喝。
纪若尘暗叹一声,抬头望去时却不禁一怔,原来拦在当路的却是明云。明云沉稳庄重,处事得当,本来纪若尘对他很有好感,怎么今日他也要拦自己一拦?
这日黄昏时分,纪若尘回到自己居处后并未如往日一样立即研习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何事?”明云面色阴沉之极,道:“明心就算曾经得罪过你,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有心构陷他偷你东西,害他清修半年,这也就罢了。但我宗岁考向来是点到即止,较技弟子又有法器护身,可你竟然重伤了明心,连脑骨都裂了!他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这般狠手?”
纪若尘一怔,问道:“明心伤得这么重?当时我可没动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没什么事啊。”
纪若尘苦笑一下,随手将木剑放回几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时只觉得身心俱疲。打闷棍就是打闷棍,那有什么奥妙可言?真人们想问的话,他实在是回答不出。一时间,纪若尘只觉得偌大的太上道德宫竟无一个让他感觉到能够说一些体己的人。他年纪尚轻,正在需要朋友的时候,只是谪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诸位真人的恩宠更是平添他心中负担。
纪若尘听了后并未回答。他解下身后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缓缓抽出黑樨木剑,方才行到明心对面,道:“我本以为你是个通世故情理之人,没想到看错你了。看来今日你是不想听我任何分辩。也罢,既然你要教训我,那我虽然不是敌手,但也要殊死相争!只是看在同门之谊上,我还要提醒明云师兄一句,教训过我之后,你十年劳役是免不去的。”
明云面上铅云密布,教训纪若尘的后果他当然知道。为逞一时之快而被罚劳役十年,怎么看都非是明智之举。这明云也知道,但看到明心卧床不起,他登时一股急火涌上心头,不顾一切也想给纪若尘一点颜色看看。此刻见纪若尘郑重其事地摆出生死决战之势,明云心中也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可是此刻被纪若尘拿话一挤,他又哪还有台阶可下?
纪若尘就如一个误入他人宝库的孩子,虽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么时候会被宝库主人识破,一夜间被打回原形?
明云脸上一红,登时为之语塞。
纪若尘转头望去,心中实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着再受一次伤,也要将明云送去劳役十年,好换一些清静日子回来。这半路上杀出来的家伙虽然斥责得明云无言以对,但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实际上等于是帮了明云。
岁考第一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欢喜。一回到太常宫,紫阳真人就连夜将他叫了过去,细细询问他最后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类心法,施的是哪种道诀。纪若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这是自己当年在龙门客栈打闷棍的手法,这一式下曾经放翻过无数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时每日里都有苦练,所以手练得熟了,较技时一时情急,就不知不觉的使了出来。
此时纪若尘早已将这少年打量了个遍。他年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面如莹玉,俊美异常。但他双眼亮如晨星,隐隐有杀伐之气。这少年样貌本是极好的,只是眼中杀意实在锐利,登时将本来一个脂粉丛中的软玉公子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纪若尘仔细看去时,这才发觉少年眼中杀意偶尔闪过时,在最明亮锐利时分反而略有收敛。他知道万不可小看了这收敛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锋芒尽显要整整高出一筹的境界。纪若尘心下微惊,没想到这少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圣境的功夫,遍数整个道德宗这个年纪的弟子,能修到玄圣境的也没有几个。再看他丝毫不买明云的帐,纪若尘心中对他的身份已经大致有些数了。
果然那少年向纪若尘施了一礼,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虚真人治下玄冥宫弟子,见过若尘师兄。”
想着想着,一片清冷月光洒在纪若尘的脸上,他这时才发现已是月过中天,不知不觉间竟想了大半夜。
李玄真又深施一礼,忽然笑道:“好说,好说。可是……我说若尘师兄,我宫师祖玉虚真人同紫阳真人关系非同寻常,玄冥太常两宫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错。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如此礼数周全吧?麻烦不说,反而弄得生分了。”
纪若尘心中一喜,倒是没想到李玄真如此没有架子,不似其他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气度相貌实在出众,纪若尘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月色如霜,也洒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宫的望星楼上,静静凝望着远处茫茫的云海。
纪若尘见他襟怀坦荡,连较技落败这等丢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当下安慰道:“胜负乃是寻常事。说到羽化飞升,三清真诀才是根本,仙剑咒术不过是旁门左道而已。只是……据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剑蕴含天地之威,颇能克制太璇宫的大五行剑诀。玄真师兄何以仍然不敌明云?”
“列缺剑?”李玄真失笑道:“玉虚师祖的列缺剑当然鬼神难敌,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习,我却还差得远呢。”
这一年的岁考颇为不同寻常,有许多将会成为道德宗多年谈资之事。
李玄真陪着纪若尘一路有说有笑,转眼间就快到索桥处,遥遥望去,云风道长已经等在索桥边了。李玄真当即停步道:“若尘师兄,云风道长已在等你,我也该回玄冥宫了。说心里话,在来见若尘师兄前,听说师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里也是颇不服气的。不过今日一见,师兄的气度智慧实在与众不同。大道艰难,师兄求道虽晚,但这几年时间的差距,转眼之间就能补上。今后师兄如果再有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别人会让着太璇宫,我们玄冥宫可不会让。”
纪若尘笑笑道:“多谢玄真师兄。不过只要我不与他们争,他们闹多了几次后,大概自己想想也会觉得没意思,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边一张椅子一指,道:“坐吧。”
纪若尘心中一动,明知故问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云虽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剑道术的确非常厉害。我今年输给了他,明年还想赢回来。可是罚劳役的弟子是不能参加岁考的。”
含烟怔了一下,垂首道:“师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纪若尘看着李玄真的背影,一时间心内隐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觑了宗内弟子?看来除了明心明云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观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细细回味刚刚一幕时,纪若尘突然发觉在提到尚秋水时,李玄真眼中闪过一丝隐约的光芒。
可是紫阳真人仍不放松,竟然一一细问他如何举步,如何抬手,如何发力,如何屏息,甚而让他当场反复演练,直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打闷棍虽然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既然不能动用真元,反复做得多了,也把纪若尘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软。每次演示完毕,紫阳真人都皱眉思索片刻,然后再让他重复一遍。
匆匆三月过去,冬已去,春正来。
这日天尚未亮时,纪若尘就已坐在莫干峰后山的一块巨岩上,静观着面前茫茫云海。这块巨岩犹如一只展翼雄鹰,大半个身体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将飞未飞。纪若尘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鹰的鹰嘴处。这只巨大无比的鹰喙,堪可容两人并坐。
含烟心中默念着“你为丹元宫牺牲了这么多,这个位置完全坐得了”这句话,如水眼波只是望着那张红木雕椅,一时间,足下竟似有千钧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纪若尘是两月前无意中发现此处宝地的。此后每逢来太上道德宫聆听真人授业的日子,他往往会特意早到半个时辰,在此处坐上一会,静观日出群山。
这个时刻,纪若尘不引日华,不吸灵气。他只是坐着,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坐着而已。
玉玄真人静静望着远山中的云海,动也不动,没有分毫催促之意。
在龙门客栈时,纪若尘总是从早忙到晚。当一天结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爱想的就是天上会掉下五十两银子,让他买一小块地,也能够开上一间黑店,当当掌柜的,威风一回。现在入得道德宗后,纪若尘房中堆满了价值千金的法宝,然而清静时刻、简单快乐反而变成了一件极难求得的事。
只是,这难得一刻清静也仅有两月不到而已。
纪若尘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这些动作其实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龙门客栈练习时,他求的只是将一个个分解开来的动作练习得准确无误,不差分毫。唯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后,务求一击而倒之时,纪若尘才会有如一头盯上了猎物的狼,进入到一种生死决战前的奇妙状态中去。
含烟一言不发,径自在纪若尘身边盈盈坐下,凝望着远方漫漫云海。巨鹰虽大,但鹰喙上仅堪供两人并坐而已。纪若尘与含烟几乎要挨在一起,山风拂过时,她的裙边袖角,淡淡水烟,以及缕缕暗香就会时有时无地自他身上掠过。
纪若尘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这不同于初遇含烟那几日的不能自已,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为神智清明,所以对含烟的一举一动反而感觉得分外明晰。此刻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几乎都被含烟身周的烟气笼住。他与含烟上课时也曾并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来两人之间也有着距离。现在如此坐法,其实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门之谊。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楼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就在朝阳初升的刹那,含烟忽然道:“若尘师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纪若尘啊了一声,道:“这里?可是我已经来了快两个月了,从没见过什么人在这块大石头上啊。”
含烟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谢师祖赐座。”
纪若尘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并不宽大的鹰喙,勉强向外挪了挪。他这一动,半边身子已经悬空了。
含烟忽然轻轻一笑,道:“若尘师兄,你再动的话,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时我可不救你。”
至于八脉真人齐来观看纪若尘岁考一事,倒没有几人知道,自然没什么谈论。
“这怎么可能?没有,当然没有。”纪若尘矢口否认,但在刚刚那一刻,他又从含烟眼波深处看到了那块不动而冰冷的巨礁。
含烟轻叹一声,竟然握起纪若尘的手,仔细观瞧。纪若尘虽然自幼劳碌,身上伤疤纵横,但这一双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从未操持过辛劳杂务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烟凝视看了半天,方道:“若尘师兄,你这双手上血腥之气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过去的杀伐是极重的。其实怕的,应该是含烟才是。”
“含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主掌丹元宫的紫玉师祖就曾叮嘱过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中兴丹元宫……”
这一瞬间,刚好有一阵山风掠过,将含烟身周终日不散的烟云水气吹得干干净净。这始终笼罩在雾里云中的女孩,终于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静夜花开,春江月升。
含烟微露讶色,抬首望着玉玄真人。
“这些烟云水雾,原本是含烟不想让人看得真切而已。”
纪若尘心中一动,猛然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还未等他想清楚含烟语中含义,她即徐徐升起,飘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这鹰喙虽然不宽,也还容得下两人呢,今后师兄无须回避。”
此时纪若尘前方空无一人,让他到哪里找这种感觉去?而且就算前面给他摆了一个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进入不了临战时那种状态。
匆匆间又是一月过去。纪若尘与含烟曾两次在鹰喙上共观东海日升。两次都很短暂,短暂到从踏露而来,到日升而去,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次共观日出,两人都未曾交谈过只言片语,只是并肩而坐,坐看着云涌日升。
纪若尘一时觉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这样待下去,其实也很不错。
含烟忙道:“师祖何必多虑?待到明年岁考时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应该更上一层楼,那时弟子在天圣境中当再无对手,必能为师祖拿回一个岁考第一,到时胜过太常宫应该有望。”
岁考之后,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宁静的日子里。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所有人都会变得懒懒洋洋。太上道德宫虽以通玄手段隔绝了天时影响,宫中诸道长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岂是人力可以测度?是以在这个时节,大多数修道者仍与凡人没有多大不同,心情都会变得舒畅一些。
此时太璇峰上,景霄真人正与黄星蓝并肩漫步,共赏峰上奇景。此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张殷殷一身劲装,身背木剑,一头从锦花丛中钻出,从景霄真人夫妇面前飞奔而过,全当没看见他们。
玉玄真人轻叹一声,道:“就是九个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这些不过是些虚名而已。岁考上弟子一显本领,不论是输是赢,各宫底蕴真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实岁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宫各脉的真人。这些年来,各宫脉实力此消彼长,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此时我宫实际已危如累卵,若无大机缘的话,恐怕是中兴无望了。”
张殷殷立时扔下一句“不去!我刚练完剑,正要去修道呢!”,然后就消失在石径的尽头。
望着张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只是抚须微笑,甚是得意。看来今年岁考,张殷殷战绩必然不错,那时他张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面上大大有光。
或者用掌柜的话说,打闷棍那也是要有感觉的。
景霄真人夫妇并不深知张殷殷突然变得如此勤奋的原因,不过纪若尘倒是很快体会到了她苦练数月的成果。
“什么?你还敢来比剑?”纪若尘大吃一惊,有些异样地上下打量着张殷殷。
玉玄真人又是一声叹息,方道:“含烟,我幻梦霓裳也用了,你又与纪若尘同窗授课,可谓近水楼台,这已是数月时间过去,可是那纪若尘怎么还是与你若即若离?”
只不过她虽说是切磋,可是念及她过往劣迹,纪若尘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为上次的一顿痛打足以让张殷殷从此知难而退,没想到她阴魂不散,几个月后竟然又找上门来。
“切磋?”纪若尘摇了摇头,道:“我们哪一次切磋没有见血?不……”
含烟低头不语,许久方道:“这个……含烟也不知道。或许两情相悦非是只要缘份,有意而为也能殊途同归。只是……只是……离得远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轻易得来的不是宝贝,时候久了还是要扔下,另寻别个。这当中的分寸手段,含烟实在是不知,还得师祖指点。”
纪若尘见状,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过看来不比也不行了。只不过若你再输了的话,还是逃不了一顿痛打。”
“可以!但我赢了的话,就要把以前的账双倍奉还。”张殷殷平静回道。这一次谈到比剑,她完全未向往昔那样轻易就被纪若法激怒,看来养气功夫已经进了一层。纪若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此次岁考丹元宫弟子颇有起色,只是因为纪若尘拿了一个岁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宫压了下去,继续在九脉中垫底。但这已与往年毫无悬念的垫底大有不同,况且含烟也是岁考前道行刚进入太清天圣境,恰好与李玄真等人同级,结局可想而知。
张殷殷听了,只是略略点头,就转身离去。这种洒脱,又让纪若尘小吃一惊。
三日之后,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宫煌煌灯火的辉映下,铸剑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周遭景物。对于修道者来说,这些光亮已经足够了。
摘星楼上死寂一片。许久,玉玄真人方才挤出几字:“此事……我也不知。”
纪若尘面容一肃,此刻见张殷殷竟起手就运起乙木剑诀,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备小心。他倒不是怕张殷殷的大五行剑诀,他怕的是她剑诀失控。从过往经验看,大五行剑诀失控对于持剑者并非是什么坏事,很可能事后只是脱力,需要休养几天而已,可是作为对手,那需要面对威力骤然倍增的一剑。与张殷殷斗过几次后,纪若尘甚至有些怀疑,这剑诀失控说不定也是大五行剑诀的一大杀招。
纪若尘当下木剑一振,直接运起列缺剑,小心翼翼地与张殷殷斗在一处。
※※※
全文免费阅读提示您:看后求收藏(http://www.quanben.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