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第七章 伤心伤情
萧逸在容若的无头尸体前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生收殓,小心打捞人头。」
他的目光掠过山崖,掠过长空,仿佛穿透无数空间,已至遥遥秦庭,直面那以年少英毅,愤发果决而闻名诸国的君王。
「侍月,你怎么了?」
萧逸闻声回头,看见苏良和赵仪正在对着几个军士怒吼推打,而这几个军士,正合力按着一个仍在不断挣扎的女子。
旁边有人大声说:「王爷,这个丫头疯了。」
明若离上前,重重一掌击在侍月的后颈。
如果连侍月都伤心至此,那么楚韵如呢?容若唯一的妻呢?
萧逸走近她,低声唤:「韵如。」声音温柔,如长者,呼唤珍爱的子女。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楚韵如还是望着前方,姿势、神态,没有丝毫变化。
萧逸眉头一皱,忽然伸手,在楚韵如面前,张开五指,来回晃动。
明若离低声道:「属下不敢冒犯。」
萧逸一怔:「她明明站着,而且睁着眼睛。」
她已失去知觉,可是,她仍然站着,似要等待她心爱的人,她仍然望着,仿佛还想坚持,多看一眼,直至来生。
然后她柔软的娇躯,就像被抽去所有的魂魄一般,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随萧逸出京的御医、济州城中的名医,全被招来,为昏迷不醒的楚韵如诊病。
苏良和赵仪虽然焦虑,但身为男子,身分又不高,没办法挤进已经有很多人的帐中,只得在帐外等候。身边来来去去都是人,四处有着烈烈的火把。可是,他们却觉得,寂寞无比,寒冷难当。
「怎么了?」赵仪无精打采地问。
「嗯。」
「你高兴吗?」
「你怎么了?」赵仪看向他。
过了很久,苏良又轻轻喊:「赵仪。」
「……」赵仪仍然低着头。
「你说,到底是不是啊?」
所有人震愕地看过来,正好在附近巡视的齐云龙厉喝道:「不得高声!」
赵仪却抬起了头,这个沉稳而倔强的少年,已是泪流满面。
有名兵卒,快速跑近,报道:「有人掉进曲江了,正在打捞。」
苏良和赵仪一起跳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身分高贵的楚韵如身上,一个小小侍女,能分到几分关心。而醒过来的侍月,伤心欲绝的侍月,不怎么会武功,但轻功很好的侍月,要偷偷潜出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一个小小侍女,不能发疯,不准失态,就连放声痛哭也不被允许,因为那会惊扰了,她正在服侍的尊贵的皇后娘娘。
凝香对着萧逸重重跪了下去:「王爷,奴婢守在夫人身旁,也帮不上忙,是奴婢失职,但是侍月出了事,求王爷救救她吧!」
其实不等萧逸吩咐,齐云龙早已走开和一些正在靠近的军士说话,然后神色黯淡,对萧逸摇摇头:「王爷,今天夜风很疾,水流也急,侍月掉下水,并没有挣扎呼救。有士兵递长竹竿给她,她也不接。等到士兵发现不对,想跳下水时,她已经被卷走了。」
萧逸摇摇头,略有无奈:「凝香,我救不了她。」
凝香本来还在磕头哀求,闻得此言,想起一直以来,侍月对容若暗藏的情怀,不觉全身一僵,终于伏地大哭。
然后,萧逸徐步踱入自己的主帐。帐中早跪了两三个人,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个温婉的老妇,还有一个年少的女子。
老妇颤身说:「皇上,奴婢曾做过皇上的乳娘。」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皇上身体有何特征了。」
「奴婢也有一点印象。」
「你能确定?」
萧逸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看向小宫女:「你呢?」
明若离慢慢走近,低声说:「王爷,看来尸体并没有花样。」
明若离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此事,可能公开?」
萧逸闭上眼,往后靠去:「楚国一切正常,皇上仍在京中,每月大朝,会见朝臣,每逢大典,照常出席。为防秦人狼子野心,楚国,必须加强军备,边境加防,以后,适当的时候,可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和秦国开战。」
「太后那边,怎么说?事隔千里,太后会不会有所误会,王爷……」
萧逸不置可否,只信手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退到帐门处,却听得萧逸一声悠悠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不愿做,容若如果在,就一定会反对的事情了。」
萧逸不说话,再走到秦白衣死而不倒的尸体前,看着他满身的铁箭和脸上的笑容,默然良久,方长长一叹:「这就是秦人之刚烈,秦人之风骨。」
做为楚韵如的贴身侍女,凝香被唤醒后,还来不及悲伤,就要擦干眼泪,守在楚韵如身边服侍。
侍月被送入别帐,由其他军士护理。
明若离在旁边疾道:「这是一时伤心,痰迷心窍,若不立刻让她停止这样疯狂,她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望着军帐,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握着宝剑,却不知道练剑究竟还有什么用。
苏良忽然回头张望,转瞬又神色黯然。
萧逸沉着脸,点点头。
「刚才听到一点声音,还以为是容若那个混蛋在笑。」苏良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看来,我才是白痴。」
赵仪低声说:「可能只是风声。」
明若离亦步亦趋,护在他身边,隐约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主人,如今动作,也隐隐有些僵硬。
苏良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喊:「赵仪。」
「嗯?」
侍月的身体顿时瘫软了下来,晕迷过去,四周许多军士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任他们过的是铁血生涯,见了这样伤心欲狂的女子,也是惊骇震撼的。
「怎么这么问?」
「那,你难过吗?」
只有萧逸沉郁的神色不变,而心,也一直沉下去。
苏良抬起头,脸上神色恍惚:「真奇怪,我们曾经那么恨他,曾经拼了命想杀他。现在他死了,为什么我们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
赵仪心中一酸,喉头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站在山之颠,云彩在他脚下飘浮,长风与他衣发齐飞,他凝望长空的身姿久久不变。
赵仪低着头问:「什么?」
「那个混蛋,总是喜欢戏弄我们是吗?」
刚才容若被砍下人头,带来的震撼太大了,他竟然忘记了,在所有人都因为震动、愤怒、伤心,而做出各种表示时,这世间与容若最亲密的女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说,这次是不是也是他耍的阴谋,把我们玩得团团转,让我们替他伤心难过,然后突然跳出来,在我们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
赵仪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她仍然站在方才站的位置,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仍像刚才一样望着前方。好像容若依然站在对面,与她对视。
赵仪没有回答。
苏良忽然间跳起来,对着天空大声吼:「妈的,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看我们难过你很高兴吗?你这混蛋,还不滚出来!」
直到两个失神的少年,靠着相互扶持的力量站起来,回头想寻找和自己同样伤心的伙伴时,发出惊异的叫声。
「不用骂他们。」军帐中的萧逸掀帘而出,目光柔和,看看两个少年:「他们都是至诚可爱的孩子,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苏良咬着牙说:「谁会为他难过,谁要为他哭。」
却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
萧逸刚想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萧逸眉峰微抬,齐云龙已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
「韵如,你要节哀。」他略略提高声音。
「什么人?」
「是个女人,好像是……」兵卒犹豫了一下,才说:「今天在山上发疯的那个女人。」
萧逸慢慢向前走去,军士们纷纷让开道路,天地间一片肃然,静得落针可闻。
「是侍月。」
「她不是被打晕了,而且还有人看守她吗?」
萧逸忽然想起,当日猎场之中,楚凤仪知他身死时的表现,心中微痛,一股怜爱之意涌了起来。
「侍月怎么了?」帐中又冲出一个人。
这神色憔悴,脸色苍白,眼中还有泪水盈盈未拭的女子,正是凝香。
「韵如。」他抬起手,轻轻按在楚韵如肩上,触手之时,冰凉一片,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活人的身体。
她只能咬牙忍着心中苦涩悲痛,守在楚韵如床前,无声地落泪。直到听到帐外苏良和赵仪的大叫,一时情急,什么也顾不得地冲了出来。
萧逸脸色微沉:「你忘了你的本份,还不去守着夫人。」
「你们干什么这样对她!」
苏良也急着说:「是啊!她可能只是想去打捞公子的……」
他声音一涩:「人头,才失足的,王爷,你快叫人打捞她。」
楚韵如的眼眸没有任何变化。
赵仪和苏良没等听完,已经跳起来,向河边跑。
凝香知道自己有照料楚韵如的责任,不敢轻离,只是对着萧逸磕头:「王爷,求你,救救她吧!」
萧逸脸色微沉:「怎么回事?」
「不,不,侍月学过功夫,她会闭气吐纳,她不一定死的,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救她,请王爷令全军搜索她,求求王爷,念在她服侍公子,尽心尽力……」
「凝香,你还不明白,她不是落水伤身而死,而是心碎伤情而死。我救得了伤身之人,又如何救伤情之人?」
一片静寂之中,这样的声音更是刺耳。
明若离从黑暗中闪身出来,对萧逸点点头。
萧逸淡淡留下一句:「继续打捞,除人头外,也要找到侍月。」
萧逸淡淡道:「从权。」
萧逸在主位坐下,慢慢问:「在宫里跟我出京的人里面,你们三个都服侍过皇上?」
面白无须的太监道:「奴才曾经在皇上身边当值。」
明若离这才伸手在楚韵如脉上一按,然后很快放手,低声道:「王爷,容夫人她晕过去了。」
小宫女颤做一团:「奴婢曾蒙皇上宠幸过。」
她声音抖得不成调,明显是想起,当年被暴君蹂躏时的苦难。
「是。」
「奴才知道。」
「奴婢见过。」
明若离垂首道:「属下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形,但是,她的确晕过去了。」
萧逸眼中异色闪动,一字一顿地问:「那么,刚才看的那具尸体,与皇上的身体可有相同之处?」
「那尸体左脚上有一处伤痕,奴才记得,皇上十二岁时,在宫中骑马,从马上跌下来,正是这里受了伤。」
萧逸无声地望向楚韵如。
「奴才能确定。当时跟随皇上的太监、侍卫全部被处死,其中就有奴才的亲哥哥,奴才到死都记得那个伤疤。」
老妇道:「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皇上后背有一块青记,那尸体身上,也有。」
萧逸皱皱眉,这才把注意力收回来,略一示意,早有人上前把两个愤怒的少年强行拉走了。萧逸走近过去,等看清侍月的情形,也是心间一凛。
小宫女抖做一团:「奴婢记得皇上胸口有一颗黑痣,那尸体身上也一样,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样。」
萧逸无声地一叹,挥了挥手,三个人趴在地上,磕完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萧逸那表情深沉得看不清的脸上,终于露出悲痛之意。他轻轻抬手,如慈父待幼|女,抚在楚韵如的发丝上:「傻孩子。」
「一切先等人头打捞上来再说。」
「是……」
楚韵如虽然失去意识,但眼睛仍然睁着,这个时候,几滴透明的泪水,从她黯淡的眸子里,缓慢地滑落。
「公开?楚王抛下国家,悄悄私游,京中的楚王只是替身?楚王在楚国大军面前,在我萧逸面前,被秦国人杀了?」
明若离一凛,垂首道:「属下失言。」
一块白色的布帕塞在侍月的嘴里,让她发不出声音,手脚被人牢牢按住,让她无法站起。侍月的指甲里全是鲜血和肉糜,大睁着满是血丝、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身体不停地痉挛。塞进她嘴里的那块白色布帕,一片暗红于其上迅速晕开。而她的眼珠,正一寸寸从眼眶中凸出,缕缕鲜血沿着她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骇人已极。
明若离咬咬牙:「太后那边……」
萧逸神色微微一动,却不说话。
打捞人头的工作还在进行着,所有军士将领的脸都一片沉郁,人们无声地工作,无声地奔走。
「你以为凤仪只是深宫之中无助女流吗?我有多少眼线,她也有多少眼线,不用我去说,这里的一切情形,此刻怕早已飞鸽传书到她手上了。对她,我若真有半点伪饰之词,徒然令人耻笑。」萧逸冷哂一声:「凤仪是什么人,岂是秦人可以轻易离间的,如今的秦王倒必须承受这样一个女人失子的愤怒了。」
「既然此事不可张扬,那是否要封锁消息?军士们只知道公子是京城的贵人,不知身分,其他一些知道真相的,是不是需要……而且刚才那三个太监、宫女,身分卑微,无足轻重,是否要……」
萧逸在苍山脚下,立了军帐。
明若离知道进退,再不说话,低头向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