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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 第二章 国破家亡

有的房子大门敞开,可以清楚看到,厅堂正中,那悬吊在半空的尸体,有的屋子,已烧毁一半,还有人坐在灰烬中,痴痴笑笑。
「这就是太子啊!」
「那个昏君,活着害人,死了还连累我们啊!」
「听说首领看到玉玺碎了,非常生气,把护卫钉在城墙上,万箭射穿,把这孩子挑在枪尖上,游走全城,说是要让所有大雁的遗臣看看他们太子的下场。」
他木然地听着,手脚麻木,再也走不动路。他木然地望着城墙,那里生生钉着一个手足皆无的身体,无数支箭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一个狰狞的怪物。那尸体的双眼突出,七窍无不流血,恐怖诡异如恶鬼。
那个叫他哥哥的孩子,那个拉着他游戏的孩子,那个对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孩子,那个和他在黑暗中拥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孩子。他仰着头傻傻地看着,那个孩子曾叫他很多声哥哥,可他,没有唤过他一声弟弟。
然后,有一双手臂在他身后抱紧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他已经双眼麻木干涩得忘记了怎样流泪。
和离开皇宫不同,他一直回着头,一直遥遥望着那城头枪尖上的身影。
他终于记起父王的话。
离开京城,离开家,离开所有的亲人,离开曾经的过去,那一年,他只有六岁。
面对那么多因他而流淌的鲜血,他再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刚刚出京,他们就遇上一路乱军,对方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分,也许仅仅只是心情不好,想要杀人,也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中,男子众多,让乱军生起拉壮丁的心意,总之,在他们陪着笑脸,想要送点金银以求脱身时,乱军已是刀枪高举,利箭上弦,纵马围了过来,然后便是一场惨烈的混战。
他被保护得很好,走路不用他自己动脚费力,干粮食水全部留给他用,晚上睡觉,不敢点火,唯恐被人发现,几个大人把他护在中间,用身体为他遮挡风雨。
每个人都抱着希望,每个人都期待着将来为国战于沙场,但因为希望越大,所以,失望之际,才愈加悲凉。
所有人都精神松懈下来,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经历了太久的跋涉艰辛,他们太过需要休息。只有余伯平不能安心,暗中派人守夜,并悄悄观察顾家的动静。
然后是悄然潜退,被发现之后是拚力硬闯。再然后,又是鲜血飞溅,又是生命殒落。
逃入密林之时,除了他,每个人都带着伤,可是,没有人顾得自己的伤痛,大家都被他一身溅着的鲜血吓坏,七手八脚,检查了他半日,方才松了口气。
然而,他不说出来,所有人也都避免提到郑元化,尽管每一个人都面色沉重,每一个人都神色郁郁,但都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勉强用轻松的语调,谈论着元化最爱逞英雄,这次头功又让他抢去,下回可再不能让他一个人这般出尽风头了。
就此一事之后,余伯平等人,对于人心再不敢信任,虽然仍一路潜行,寻访各地雁国的重兵,却再不敢轻易相投。而正是这样的谨慎,才让他们一次次保住性命。
等到双方人马在约会地点再度相会时,他身边的护卫仅存十余人,个个遍体鳞伤,而余伯平身旁,也只剩下两个人,拖着伤疲交加的身体,勉力相随。
这一路逃亡,他已经知道父王不是最好的帝王,他已经知道,很多百姓对父王都充满怨恨,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父王所善待、所信任、所提拔的大臣和将领们,竟然也会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这失去一切的孤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为什么,这个属于大人的世界,依旧,如此复杂难懂。他能了解的仅仅是,他的父王曾经富有四海,所有雁人都是他的子民,而如今,他能信任相托的,仅仅只有身边这些人。
明明还有许多地方仍在雁军控制之中,明明还有许多地方仍有雁国官员主政、雁国将领控防,他们却都不敢轻往。而前不久从北杀来的秦国军队,使得一切局面,更加纷乱。
就连他们的小集团,内部也起了纷争,有人认为,既然秦军有助雁报君父之仇之意,何不前往共商之,借秦军之势复国,也免得被家奴下属所执,秦国国小族弱,无力吞并大雁,事后多赠金银,甚至割几处城池相谢便是。
未几,秦军攻下京城,那些曾把驻京雁军打得丢盔弃甲的乱军,在强悍的秦军面前,却如纸扎的一般,不堪一击。
另外几名和秦军合作的雁国大臣、将军,前往争辩,出来的时候,便只剩下人头高挑在旗杆上,其家人九族,皆被问斩,旧部军队,不是被肃清,就是被兼并。
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这样,被带出了京城。
余伯平没有等自己病好就迅快地下令,大家分批乔装撤出京城。
他知道,这一幕,他会永远记在心间,他知道,这死亡,会成为他一生一世的噩梦。
即使如此,他也要强迫自己记住、强迫自己面对。
「真是太子吗,不会又说找错了,再要杀小孩吧!」
「他是我大雁太子,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他要明白,他担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这句话,将变成一个诅咒,让他一生一世都摆脱不了因之而来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肯定是,搜城时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地,他身边的护卫眼见无望,就把一块玉砸掉了,那玉的碎片拼起来,好像就是玉玺。那护卫拚死护着他,到最后压在他身上,不让别人动他,怎么都拉不开,后来还是把护卫的手脚全剁掉,才把他从这小孩身上拖走的。」
六岁之前,他失去了他一切的亲人,失去了他的家;六岁之后,他失去了他在人间仅有的温暖和慰藉,失去了他最后的一点童真。
在几天之内,这曾经天真的孩子,无可奈何地长大了。从此,他失去了哭泣的权利、撒娇的权利、求助的权利。从此,他再也没有了天真的笑容、真切的欢乐。他拥有的,只有一条由血与火染成,绝望而无助,却不得不面对的道路。
街边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说造孽啊!
六岁之前,他逃出了皇宫,六岁之后,他逃出了皇城。命运夺走了他可以拥有的一切,却还不打算放过他,更多的无望、更多的杀戮、更多的残忍,就在前方,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离开了皇城,不代表安全。在那些纷乱的世道中,没有安全,没有依靠,没有幸运,随时随地都会有灾祸从天而降。
「可怜那个小孩,听说才六岁,被枪尖挑着,却没立刻死,在枪尖上,惨叫挣扎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死掉,真是可怕。」
为了怕惊动城里的军队出来联兵围剿,他们不惜牺牲,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闯出去。身旁的伙伴,一个一个倒下去,一直把他牢牢护在胸前怀中的侍卫统领郑元化,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直到最后,负他冲出重围。
在那之后,他们潜踪匿迹,他们抄小路、翻群山,他们忍饥挨饿,他们屡屡与见人就杀,见壮丁就强征的乱军拚斗,他们露宿于荒郊,任寒风侵袭,他们一夜三遁,常常刚刚找到个可以歇息的地方,还不及喘口气,听得风吹草动,就要立刻启程。
「真是作孽啊!」
他神奇般成了个小大人,再累再苦,也不出声,半夜被叫醒,匆忙上路,也不发一句异议。每次大人们装成很饱地把食水交到他手上时,他从来不敢放量多吃多喝,装做天真,缠着余叔叔和其他几人,也多少吃上一点。然后看到大人们欣慰的表情,看着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因为感动而背转身抹眼泪,转过头来,很老套地说沙子进了眼。
余叔叔说,他们不会流浪太久,乱军虽攻入京城,但各地仍有忠心之将、勤王之师,只要大家能逃到仍在大雁军队控制下的地界,以太子之名,召天下义师挥军扫平乱党,便大有可为。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得城门前,那被枪尖高高挑起的小小尸体更让人惊心动魄。城门前围着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他们的议论声,如此清晰地传来。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小小的他,看尽了所有的忠诚和背叛、高尚与卑劣。
好不容易逃到还没有被各路叛军势力所波及的青原,他们夜访致仕名臣顾太之的庄园。顾太之倾家接待,礼仪甚恭。倍受流离之苦的他们,终于可以吃一顿饱饭,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在柔软的床榻间安睡。
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却还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一个人,为他死得如此惨烈,而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人可曾在他身边出现过。
大家都说他杞人忧天,自顾自倒头沉沉睡去,然后在睡梦中被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被抱出房,看到黑夜中人影憧憧,寒光闪闪,不知有多少人拿着兵刃正在潜行。
他慢慢地抬起头,那小小的身躯被挑得太高太高,他看不到那孩子的容颜,看不到那清澈的眼睛。一两个时辰,那有多长,被挑在枪尖上,很痛吧!
他看着这段日子,日夜相伴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前进的道路,寸寸血泪。他感觉怀抱着他、守护着他的身子,一次次寒冷僵硬,他一次次被另一个人抱走相护,而以前用生命守护他的身体则无力地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又是郑元化带伤断后,为他们阻挡追兵,才使他们可以摆脱追踪,遁入山林。
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在了京城的大街上。地上到处都是暗红的色渍,听说那是永远也洗不净的鲜血。满街都是没有收拾干净的尸体或残肢,两旁的街道,隔几步就有破败的门板、空洞的房屋,或火后的余烬。
余伯平尽量把声音放柔:「殿下,被吓着了吧!」
他沉默不语,尽管他很想回答余伯平,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他已经看尽,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被吓着了。他并不害怕,他只是非常非常担心,那个在皇宫中看着他长大的侍卫长,那个在黑暗中、烈火里、兵刃寒光中,半步也不肯退去的身影。
他定定地望着如血残阳中,飘零无助的小小身躯在枪尖晃动,很痛很痛吧!他轻轻伸手按着胸口,被杀的时候,他的小弟弟,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可曾大声嚎哭,呼唤着父亲来救、母亲来护,呼唤着他新认的小哥哥?
说得几句闲话之后,便要商量眼前大事了。商议大事之时,众人当然不会征询一个六岁小孩的意见,但也不会背着他。多么神奇,灾难让人成长得如此迅速,那些在以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现在,仅仅旁听别人说话,就完全明白了。
顾太之有心向乱军投诚,这白白送到眼前的小太子,当然是最好的进身之阶。
他很用力地握紧拳头,那微笑着死去的妇人,为什么至死还那样温柔,为什么她不恨他、怨他、骂他,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依然呵护他、叮咛他,为什么……
余伯平派人前往试探定远将军动向,以决定是否投奔,定远将军因此猜出太子正在附近,表面上厚待使者,暗中派重兵四处扫荡探查。
他们分路逃窜,余伯平为引开敌人注意力而亲自诱敌,风嵘带着他血战突围,在乱军中为救护他而右臂中了毒箭。风嵘毫不迟疑,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他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在莫苍然、洪云涛等人的拚死力保下,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他跌伤。
「就是为了他,我们城里死了多少人。」
说起此事,众皆惨然。乱世之中,手握重兵者,无不暗怀野心,太子往投,便是他们最大的旗帜,可以号召天下英雄来投,以复国之名,扩张势力,但太子将会变成傀儡,再无半点决断之权。
他无声地低下头,慢慢蜷起小小的身子。
那声音破碎哽咽,仿佛随时都会放声大哭。
在那段流离的岁月中,唯一一点欢喜,就是与郑元化的重逢。没有人能想到,郑元化竟能不死,青原一战,他领着八名壮士一力断后,苦战三天三夜,强撑不退,力尽剑折,方才倒在重重尸体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敌人急着去追踪小太子,没有空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多加几刀,他竟能挣扎着从尸体堆里,微弱地呼吸着,慢慢地爬起来。他一个人四处飘泊游荡,寻找他们的行踪,跟着他们一路留下的暗记,终于与大家重逢了。
然而,这小小的重逢之喜,却终抵不过,越来越复杂诡异的局势。整个雁国,一片混乱,一方面,各地乱军,争权夺势,杀作一团,一方面,各地的旧雁军队,都尽力不陷入战争,以求保存实力,以便有朝一日为自己争得更多、更好的利益。
他眼睛干涩地望着上方,他想说,余叔叔,我没有哭,我不会哭。
当雁国君臣,为直攻到京城外的乱军而心慌意乱时,谁也顾不上那个打着旗号,口口声声,要帮助雁国平乱的异国军队。直到这支军队直攻入雁国腹地,甚至在国君于战场上中流箭身亡后,也即刻推举随军小王子登基,继续前进,以为雁人报君父之仇为号,直往京城而去。
沿途雁军,有人为保存实力,不肯出力阻拦,有人相信那报君父之仇的口号,不但不拦,甚至备酒食相迎,并军马同行,而有的将领,则根本认为大雁已无作为,直接投奔秦军。
「要能早找出他来,我孙子就不会……」
余伯平疾言厉叱,喝称岂可与虎谋皮,白白葬送了大好山河与异族。
几番争执之后,分歧终于被余伯平强力平息,大家决定,先隐遁起来,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他想要回头,用小小的手臂抱住那个不断颤抖的大人,他想要用同样的话语对那人说:「别哭,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坚强起来。」
秦军主将秦何伤攻入京城之后,却没有丝毫把京城交还大雁的意思。几个投奔秦军的雁军将领,联名上表,称雁君无道,国家大乱,百姓流离,乞秦主怜悯苍生,永镇京师,以救天下。
秦何伤大笑称善,下令拨重兵回旧京,迎接秦国皇族,就此永驻京城。